何七被这冷不丁冒出的声音唬得一激灵,“啪”地合上书册,猛地扭过头去。只见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立在身后,目光正落在她手中那卷《春秋》上。这男子生得不算俊俏,顶多是五官端正,可那一身气度却绝非寻常人物。一件半旧的青布直裰,愣是叫他穿出了清贵雅正的风骨。在这荒郊野岭的队伍里,能冒出这么一位人物,除了那位新知府杨大人,还能有谁?
何七只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慌忙起身,躬身行礼道:“小人见过府尊。”
杨菁莪见何七认出自己,倒也不意外,只随意撩起袍角,便在捡了另一个木墩子上挨着何七坐下了,道道:“不必拘礼,坐着说话。”
杨菁莪虽如此说,何七哪敢真放肆?只得规规矩矩地重新坐下,垂首道:“小人方才只顾埋头看书,不知府尊驾临,失了礼数,万望府尊海涵。”
杨菁莪摆摆手,浑不在意,道:“无妨。早闻临江文风鼎盛,科举功名之士辈出,不想这还未到地界,倒先在路上见识了一回。听底下人说,有位小郎君这一路手不释卷,倒叫本官生了好奇,想瞧瞧咱们临江的读书人,是个甚么光景。”
何七道:“府尊大人谬赞了。临江确是人杰地灵,才俊如云。小人却是才疏学浅,待大人到了临江,定能见到更多饱学之士。”
杨菁莪闻言一笑,道:“难得见你这般年纪,倒没有寻常少年郎那股子眼高于顶的傲气。可曾下场试过身手?瞧你这岁数,县试该是考过了罢?”
何七心下一紧,略一迟疑,才点头道:“回府尊话,侥幸过了县试。此番回乡,便预备去应府试了。”至于县案首那茬,她打定主意要烂在肚子里。何明镜眼看就要与李承之成婚,临江那些旧事,能不提便不提罢。横竖她已打定主意,要从府试重新考起。
听何七这般说,杨菁莪眸光微动,打量她的目光深了几分,道:“既如此,为何捧着这《春秋》苦读?府试可不考五经墨义。”
何七解释道:“小人想着,五经总是要选一本做本经的。这一路上寻不着夫子请教,便想着自个儿先翻看翻看,瞧瞧哪一经读着更通透些,日后也好选定主攻哪一经。”
“哦?”杨菁莪眉梢微挑,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这么说,你是笃定了自己能一路闯过府试,院试,直入会试场中?院试之前,可都不考五经题目的。方才还道你没有少年狂气,如今看来,倒是本官走了眼呐。”
被杨菁莪这戏谑的话一说,何七也闹了个脸红,忙分辩道:“并非,小人绝无此狂妄之心。只是想着……艺多不压身,将来万一用得上,早些预备着总没坏处。多学些,总归是好的。”
杨菁莪见她窘迫模样,哈哈笑了两声,道:“罢了罢了,莫要如此战战兢兢。少年人有几分心气,原也不是坏事。谁不是打这年纪过来的?”说罢,他话锋一转,又问道:“你既看了这许多日,心中可有计较了?五经之中,预备选哪一本做你的本经?”
何七蹙着眉,思量了好一会儿,才谨慎答道:“这……五经之中,《诗经》《书经》读来最是顺畅,《易经》次之,《礼记》《春秋》是最为晦涩。若单论难易,选《诗》《书》自然是上策。可也正因如此,临江选这两经的学子,如过江之鲫。若不是文采斐然,学识拔尖,想在众人堆里冒出头来,怕是不容易。小人还听说,在临江,选《易经》的也不在少数,几乎与《书经》分庭抗礼了。余下那两本,《礼记》《春秋》……小人这几日啃这《春秋》,只觉它笔法隐微曲折,非得沉下心来,钻透了,才能得其精妙。小人并不想选诗,书,可又觉得余下两本有些难,是以也并未想好。”
杨菁莪听罢,伸手便从何七手里抽过那卷《春秋》,信手翻开几页,只见书页边角,行间空白,密密麻麻,全是何七做的记号,他不由得莞尔一笑,揶揄道:“哦?只是有些难?”
何七又是窘迫地眨眨眼,道:“小人才学浅薄,确实读不通透。”
杨菁莪又略翻了翻那书,忽地哈哈笑出声来:“世人读《春秋》,向来是与《左传》合参的,二书合订,方能窥其堂奥。偏你这卷,只有干巴巴的《春秋》本经,竟无半句《左传》注释,这如何能读得明白?它记事本就简略,常常只三言两语,故而前朝就有人讥讽它是‘断烂朝报’,也并非全无道理。你看不懂,原也怪不得你。更何况,即便有《左传》批注,《春秋》于寻常学子而言,亦是块硬骨头,甚少有人敢选它做本经的。”
何七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多谢府尊,今日若不是有您指点,小人怕是要闹笑话了。” 她这才想起,这书是从林子鹤先生处随手拿的,因瞧着轻薄便携,哪曾想竟是残缺不全,难怪不见林子鹤批注。
杨菁莪随手将书递还,道:“本官行囊里倒有一部带《左传》注疏的合订本。你若有心要读,回头我差人取来与你。”
听杨菁莪竟要借书给她,何七是受宠若惊,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与这位新知府不过一面之缘,萍水相逢,怎地就得了这般青眼?见何七讶异,杨菁莪又道:“想当年,本官选定的本经,便是这《春秋》。只是这些年来,倒少见有后生愿意啃这块硬骨头了。你这阵子读书,若有甚么疑难不通之处,尽可来问我。”
何七慌忙躬身:“府尊肯借书,已是厚爱,小人又怎敢烦扰府尊清净。”
杨菁莪却已掸衣起身,摆摆手道:“左右这离临江还远,停车歇脚时你自管来寻我便是。本官若有闲暇,替你分说一二,也算打发辰光。”说罢,他转身便踱步而去,留下何七一人呆立在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只觉方才这一番际遇,实在神奇。
不过杨菁莪的话却并不是在玩笑。不多时,便见杨菁莪身边一个伶俐小厮捧着部书卷寻来,恭恭敬敬递到何七手上。何七千恩万谢接了,回到马车里,小心翼翼地展开书页。这一看,更是喜出望外,书中竟有不少朱笔批注,笔迹清隽,显是杨知府亲笔所留。有了这些批注指点,那原本艰涩的经文,读起来竟如拨云见日,顺畅了许多。何七一头扎进书里,浑然忘我,连卢氏何时上了马车都未曾察觉。
卢氏见何七捧着本眼生的书册,读得如痴如醉,不由奇道:“咦?这书……前两日倒不曾见你读过。”
何七闻声,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答道:“是方才杨府尊借我的。”说着,便将方才如何偶遇杨知府,知府又如何点破她读不懂的缘由,慨然借书并允诺答疑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卢氏听罢,心中那块悬了一路的石头,总算稍稍落了地,脸上也透出几分真切的喜色。她这一路忧心忡忡,最怕的便是何七回到临江后,因何佑卷入反王案,何家名声扫地,再难寻个正经读书的去处。何佑此番虽未必有大罪,可进了那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何家更是元气大伤,门庭冷落。往后谁还敢与何家子弟亲近?更遑论指点学问!万没想到,这位新知府杨大人竟似浑不在意这些,非但主动与七哥儿搭话,还肯借书,答疑。有这位的青眼照拂,七哥儿回临江的日子,总不至于太过艰难。
“你姐夫这回,真是积了德了,”卢氏怕腿嗟叹,她这阵子也是愈发认可李承之了,这护送竟还结出这般意外善果,“杨知府不愧是杨首辅的后人,这份提携后进,不计门第的气度,真有其祖遗风。”
“杨首辅?”何七听得耳熟,略一思索,恍然道,“可是那位历任三朝的状元杨济?”
卢氏点头,感慨道:“正是,在京城里长大的孩子都听家中人念叨过这位杨首辅的事。”
这却是何七没想到的,那位创办玉渊诗社的杨济的后人,今日还叫她遇着了。后人都能如此,看来当年的玉渊诗社,绝非浪得虚名之地。
有了杨菁莪在,何七这一路读书也不至于事一人埋头苦读,有了个“夫子”能答疑解惑,只觉得每日都充实许多,也叫她没空再去想临川郡王府的事。且杨菁莪作为大历最为年轻的知府,杨阁老的后人,果真是有肚里有墨,讲起《春秋》来,妙趣横生,经史典故随口就来,叫何七手中写字的笔都停不下来,生怕漏掉半句。
只是越靠近临江地界,杨菁莪便愈发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便是停车打尖歇脚的工夫,也常常见不着人影。何七心下虽觉着可惜,却也明白,官身不由己,这是正经的差遣,无可奈何。只是这一空下来,那被书本压下去的心事,便又像水缸的葫芦瓢,一摁一冒地浮了上来。临江城经了反王那事,如今也不知成了何等光景?
然即便何七早有准备,但待到进了临江城后,还是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