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逐渐漫过有着优美曲线的拱窗,当底层厨房的铜锅里开始冒出蒸腾的热气,当仆人们奔走在光影交错的走廊间,鞋底与地面接触、发出不至于令人感到心烦的清脆声响时,这一切的迹象表明,这座远离城市喧嚣的城堡迎来了新的一天。
木门可以将嘈杂的人声关在厨房内部,却管束不了年幼无知的婴儿的啼哭声。
不过,任他们如何哭闹,这基本上对郑澜月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屏蔽外部干扰,这是她自学生时代就修炼得炉火纯青的技能。
只是,当她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走廊上,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飘渺哭声,还是会隐隐有些身为人母的负罪感。
这种负罪感将在她走进图书室后完全消失。
之前或许是吴风有意安排,他们的卧室离婴儿房很近。不过这一安排令郑澜月感到很不舒服,离得越近,哭声就显得越刺耳。反正城堡里有这么多房间可以用来睡觉,她便自作主张地搬到了另一层楼去,仰仗着房门强大的隔音功效,她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吴风还没走进城堡,孩子的哭声便迫不及待地朝他缠绕了过来。他不禁皱了下眉头。
管家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怎么又哭了?”吴风问他道。
管家心想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啊,婴儿那随心所欲的天性岂是历经了风云变幻的成年人所能理解的。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应该是饿了。”
“我去看看。”
他抬脚往婴儿房的方向走去,管家立刻跟了上去。
婴儿房里的仆人们已经忙成了一团,以至于吴风开门时,他们甚至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
管家跟过来了之后,这才有人把视线转向他们。
“主上!”正抱着孩子的仆人惊呼道,“您回来了!”
“嗯。”吴风眼下是一片乌青,看上去似乎是不眠不休了好几天。即便如此,他那一头黑发仍是被打理得一丝不乱,整个人的形象在颓废和体面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他跨过两步,来到女儿面前,伸出手来说:“给我抱抱。”
女儿没有在哭,哭的是儿子。吴风觉得那哭声着实称不上有多好听,故而不想抱他。女儿此时很乖地躺在他手臂上看他,灰色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和他几乎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吴风看着这个小小的婴儿,心底突然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
应该说,这种感情对于阿瑞乌人,尤其是对于阿瑞乌人中的皇族来说,是相当致命的。但是吴风不在意这些,也并不去遏制自己感情的滋生。
就如同他在面对女儿的母亲时所产生的另一种感情一样,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
爱是很奇妙的,也是不讲道理的。很难想象,吴风这个已经掌控了几乎整个挪得星的“当权者”,会爱上一个在因弗枘中并不怎么显眼的女子,甚至如今还和她有了孩子。
所以吴风始终不理解,有他的这种“爱”,郑澜月为何会患上“产后抑郁”这种病。
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顺手将女儿递给了仆人。仆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也不敢问,只能接过小殿下,默立在一旁。
吴风转身离开了婴儿房,没有说一句话。管家随即跟上,见他往一间卧室走去,冒着危险出言提醒道:“主上,小姐应该在三楼。”
吴风脚步一顿,转身问道:“她搬到三楼去住了?”
管家感到汗顺着脊背流下,他含糊地说:“……小姐这几天待在三楼的时间比较多……”
闻言,吴风换了方向,朝通往楼上的楼梯走去。
*
郑澜月刚起不久,正坐在卧室窗边的小圆桌旁看书,突然,似乎是内心感应到了什么,她手上翻页的动作一顿,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她刚走出房门,就见吴风从楼梯拐角处走了过来。吴风看见她,加快了脚步走到她面前,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几乎拉到了自己怀里。
“……主上?”距离太近,郑澜月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随即便感受到吴风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于是她悬在半空中的鞋跟便缓缓落了下去,再次与地面紧贴。
郑澜月有些紧张——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管家已经告退了。她感到吴风握住她小臂的双手在往前送力,便顺着他的力道转身回到了卧室。
门被关上了,门锁和门框互相契合,发出了“咔哒”一声响。吴风把郑澜月引到床边坐下,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手掌抚上了她的面颊。
见吴风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似乎要将她每个毛孔都给看清一般,郑澜月有些坐不住了,于是她开口问道:“您要和我说什么吗?”
吴风被她这么一问,像是回过了神来,他抬眼与郑澜月对视,这时郑澜月才看清他眼下的乌青和唇边的胡青,看到他这一脸倦容,她不禁怔了一下。
她抬起手,也去捧住了吴风的脸。看到吴风的眼睛眨了眨,她柔声问道:“怎么,最近很忙么?”
她的语气如此平常、如此饱含柔情,两人简直像是一对平常人家的夫妻般——这就是郑澜月在那时产生的错觉,虽然这样的错觉在这座城堡里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听她这样问,吴风垂下了眼帘,闷闷地“嗯”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郑澜月的另一种错觉,吴风的声音似乎有点委屈。现在他就像是在外面鬼混失败了的孩子,回到家里来找人安慰了一般。
鬼使神差的,郑澜月也忘了什么尊卑有别,她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了吴风的另一边脸,这样,他的整颗头颅就被镶嵌在了她的两只手之间。
“谁惹你生气了?”她问,低头去寻吴风的目光,甚至还有心思说了句玩笑话,“不会是我吧?”
“……别胡说。”吴风皱了皱眉,直起身子来。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尊贵的、令人惧怕的、不可被侵犯的阿瑞乌族首领。
郑澜月缓缓收回手,也收回了那点玩笑的神情,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孩子的哭声隔着楼层和房门传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二人的耳朵里。
“……”
一时间,卧室里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吴风开口说道:“孩子哭了。”
“嗯。”郑澜月应了一句,然后继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见她这几乎不像是反应的反应,吴风突然感到一股无名之火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抓过身边的什么东西砸碎——当然,他现在总不能打郑澜月,于是他烦躁地在床前转了几圈,然后闷闷一拳砸到了墙壁上。
郑澜月见状,睁大了眼睛。
吴风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缓步从墙边走开,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狼一样,一步一步地朝郑澜月逼近。
“告诉我,”他用命令的口吻问道,“你最近抱过几次孩子?”
接着,他根本不给郑澜月任何回答的空隙,又咄咄逼人道:“为什么不去看他们?你究竟是讨厌他们,还是讨厌我?”
听到这句问话,郑澜月感到后背的汗毛一瞬间全竖了起来。
她嗓子眼发紧,掩盖不住的惊恐从眸中溢出——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刚被掳到阿瑞乌人中时、任谁都可以踩她两脚、分食掉她血肉的恐惧。
或许是郑澜月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惧软化了吴风,厉色渐渐褪去后,剩下的便只有近期来高强度工作产生的倦意。
“别害怕。”他放软了语气哄道。
高压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疲惫,还有喜怒无常的情绪变化。
可是似乎晚了。郑澜月先前眼中的柔情已经被一扫而空。吴风的举止像是一把撕开了这座本就孕育出强权阴霾的城堡中所营造出的所有假象的利刃一般,将她彻底扳回了恐怖的现实。
她低着头,吴风自然看不到她的眸色。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语气很不自然地解释道:“我……我最近太忙,情绪不大对劲。”
他将一句已到嘴边的“你多担待”咽了回去——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语气不自然也是很正常的。吴风这样的人,不能指望他能有什么哄人的经验。
郑澜月此时已经调整回了正常的状态。她抬起头来,淡淡地冲吴风笑了笑,说:“我知道。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吴风撇了撇嘴:“顾好你自己就得了。”
郑澜月现在的状态,又发挥不出什么血仆应有的功效来。
他又说:“明天,我让大夫来给你复查。要是你的病大好了,我就允许你进实验室。”
郑澜月闻言,没有说话,但吴风没有忽略掉她眼神的变化。
吴风走到卧室窗边的小圆桌旁,那里摆放着醒目的一摞书。有崭新的、也有老旧的。吴风伸出手随意地翻了几下,郑澜月坐在床边看着他动作。
这些书都是从他的图书室里拿的。几本封面斑驳的阿瑞乌族史和几本崭新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堆在一起,吴风看着,挑了挑眉。
郑澜月远远地朝他递来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问怎么了?
别告诉她这些书有什么问题。这可都是从他的图书室里借的。
“没事。”吴风说,从小圆桌旁走开了,“你看的书好杂。”
郑澜月没说话。
“那几本小说也就罢了。你怎么看起这些——”他指了指那本他们家的家族史,“来了?”
这是放在禁书区的书。
“您没有说过,不许我进禁书区啊。”郑澜月淡淡地解释道。
“我知道,我知道。”吴风放缓了语气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就……随便拿来看看啊,”郑澜月迟疑道,“我挺喜欢啃这种老书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吴风叹息道,“想看,你就看吧。”
郑澜月这才松了口气,她说:“谢谢您。”
“不用谢。”吴风语气略带嘲讽地回了一句,“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一周后,孩子们要去接受洗礼。”
“洗礼……”郑澜月慢慢地把这二字念了一遍,心里奇怪道阿瑞乌族居然也有这样的仪式,“好的,我知道了。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吴风险些被气笑了:“你是他们的母亲,你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郑澜月歪头,用手托着一边脸颊,“我不是阿瑞乌人,在这件事中能扮演什么角色呢?”
“……”吴风默了一下,“你说得对,这是个问题。不过,你还是得参加——哪怕是作为旁观者。”
不管。他就是想让她参加。
“好。”郑澜月柔声道,“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吴风睨她一眼,随即换了平常的语气说:“先不说这个,中午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