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意动作很快,同陈寿年打好招呼后拿出药方递给谢承安。
谢承安接过来看了一眼,“军中将士伤病者众多,药材怕是等不及筹完粮一块儿回来,不知书姑娘可否派几个煎药小厮,提前运回这些药物?”
“这……”书意左右巡视一周,表情略显抱歉:“怕是调不开人手。”
霍祈清拍去衣服上沾染的熏灰,“谢大人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拜托几位兄弟下山。”
谢承安笑意不达眼底,略一颔首:“那便麻烦贺副尉了。”
残阳一寸寸收进山峦,匆匆下山的众人衣袂沾染了几分夜色,靖阳关里外都是抬进抬出的伤员,眼看要走到山脚,谢承安步子放慢了些,冲左侧牵着马缰绳的霍祈清温声道:“还没恭祝贺副尉高升了。”
“啊?”霍祈清一时没反应过来。
“眼下虽伤员颇多,却不见众将士面上有愁容,反倒全是凯旋而归的喜悦,贺副尉入军不到半年,便有此能耐,在下实在佩服。”
霍祈清还没被人这么直白的夸奖过,难得有一丝羞赧,讪笑道:“那也是黄将军统领有方,我充其量撞上大运,有这般机遇。”
谢承安脸上的笑意真了些,“这么谦虚?”
霍祈清听出他话里的打趣意味,转而说:“谢大人此去定渝两州筹粮,干的都是得罪人的大事,小心粮户让你出不了岭南。”
“有劳贺副尉关心。”谢承安抬手虚虚一作揖,“在下能进去,自然也能出来。”
霍祈清正色道:“我没跟你开玩笑,眼下各州正是缺粮之际,粮户囤货居奇,本想趁灾情大捞一笔,此时低价筹粮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夺人钱财杀人父母,更何况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若身陷泥潭,谁能去救你?”
夜色静谧,蛐声长鸣,身旁人许久都没有声音。
霍祈清以为自己是多话了,半晌才侧过脸看他,谁知谢承安盯着她正出神,她冷不丁一惊:“你……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副尉好看。”
?
霍祈清一脸不可思议,他这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谢承安收回目光,淡声道:“不过,副尉如此担心在下,若不麻烦您一回,倒像在下不识好歹了。”
“等等。”霍祈清终于察觉到他这一晚上哪里怪怪的了,“要我做何事直说便好,别总副尉副尉的叫我。”
暗夜中这人长身玉立,月华如练,打在他脸上,反衬出股清冷脱俗的味道,山风掀起他的发带,那双无波无澜的眼在月光下也多了几分柔和。
谢承安正看着她,而她却恰好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十分入神。
霍祈清咂摸半天,监察御史莫不是嫉妒她升职太快,在这儿阴阳怪气呢?
年过二十便为文臣之首谢家家主,三年不到晋升四品监察御史。在年轻一辈中,确实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可惜这辈子她没有镇守后宅,反而要和他争一争前朝这杯羹,这么强劲的竞争对手,他有所提防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想来,倒不是没有可能,霍祈清回忆着蛛丝马迹,不自觉频频点头,越发坚定自己的猜想。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
这声音如冷泉激人,霍祈清抽回思绪,“记住了,再说,这种事情你不应该先和左将军打招呼吗?”
“信不过他。”谢承安翻身上马,“除了黄珙,任何人都不要提及。”
“我明白。”霍祈清余光扫过驿站处时不时眺望的卫兵,催道:“你快些去吧,别被人察觉出什么了。”
谢承安夹了下马肚子,轻吁催马,往前走了几步,却又拉回缰绳,打马绕了霍祈清一圈。
霍祈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霍毓,你不是要杀回盛京吗?日后要打的仗还多着呢,今日一道伤无所谓,明日流点血不在意,您是铜墙铁壁,就是不知道守在盛京霍府的门前,会不会漏风啊?”
“到那时太子一道敕令下来,霍五姑娘还能保得住霍家吗?”
霍祈清一阵无言,果然没盼着她好。
“放心吧谢筠,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霍祈清扬眉道:“若回了盛京,我定不负君所望,第一个剿灭太子旧党。”
谢承安笑了,“好啊,在下也一定不会手软。”
话音落,马儿一阵嘶鸣,飞快穿进暮色之中。
路过驿站,谢承安并未停下,一旁等待的卫兵见状飞身上马,很快追随在他身后。
眼看着靖阳关在身后越来越小,谢承安不禁攥紧了缰绳。
难道……只有在岭南,才能做盟友吗?
岭南和盛京的风是不一样的,岭南的风苍凉,从渭水掠过,遥遥吹向靖阳关,带着沙场独有的味道。
外面也不是盛京城中更夫敲梆的声音,铁甲兵器摩擦,给人生出莫名的心安。
霍祈清第一次远离鼾声,不用提心吊胆地缩在角落,避免被兄弟战友翻身压住,不会再有睡过去了被娄建薅起来的恐惧感,可她却罕见的失眠了。
她起身把小窗支起来,回想上辈子,尚在闺阁之时,每逢心乱意烦打开舷窗,窗后都是一棵耸入云间的石榴树。
巡逻士兵油毡布上的火影子映进小窗反复跳跃,霍祈清闭上眼,脑海中都是谢承安讲的话。
他身边有左诚的人,太子一直想夺下岭南兵权,此次筹粮极有可能从中作梗。
如果能拿到左诚叛军证据,拉他下马,闹到朝堂上去,岭南不仅有了喘息的机会,太子短时间内也无暇顾及兵权一事。
可谢承安是太子的人,为何要内斗……难道他想明白了,有易主之心?
京中已经生变,太子同三皇子斗得你死我活,如今她不过一个小小七品副尉,如何能保霍家在腥风血雨中屹立不倒。
更何况,她阿爹是手握圣上遗旨之人。
不管哪一方争夺,霍家都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还是太慢了吗?
霍祈清擦亮火石,将煤油点上,蘸墨书信。
当日在渝州地界分别之时,曾与曹逢时做好约定,待她安定下来,必会书信相告。
霍祈清将毫尖含进唇间润湿,提笔问好,洋洋洒洒写下大半篇后,又用另一种特制的笔在黑字之间写下讯息。
这种字迹火烤水淹都看不见,唯有沾了白醋方显真迹。
写完后她将纸折好,每逢月中将军允许军中会书信之人代写家书,检查过后送出去。
明日正好十五。
酒过三巡,席间众人也喝得酩酊大醉,小吏上前扶着众人前往客房休息,曹逢时刚要起身,一位管家打扮,笑得不见眼睛的人伸手拦住了他。
“公子才情过人,却不居功自傲,我家老爷不忍公子抱负难酬,请您前往书房一叙。”
曹逢时步子一顿,随后作揖颔首,“烦请您带路。”
吴石飞做事果然滴水不漏,眼下众人都走尽了,没人会旁敲侧问他今日去书房做了什么,谈了什么。
若有消息散出,便是他别有用心。
还没见面,第一关就开始了。
管家挥手,身后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将他架住,曹逢时挣扎惊喊:“这是做什么?”
“公子勿怪,知州府有知州府的规矩。”管家脸上依旧笑眯眯的,从袖笼里拿出一根布条缚在曹逢时眼睛上,未知黑暗让他的心一紧,曹逢时牢牢抓住小厮的胳膊,试探性地往前走。
庭角回廊,管家带着他绕过许多台阶,曹逢时虽看不见,但从不同方向吹过来的风却告诉他,此处墙围面面合抱,条条复道萦行,风声减弱,随着最后一丝玉茗花香的消散,这是来到了地下。
“这不是去书房的路吧?”
管家扯下他眼前的布条,曹逢时骇然失色。
饶是有心理准备,也不免被眼前之景震慑。
堂堂一州知州,朝廷从三品的命官,府邸之下竟然私建牢狱!
他略一侧身,身后三人竟将退路拦住,管家却开口道:“老爷说了,公子若偏爱独居一隅,不愿效力,也是可以离开的。”
曹逢时脸色暗沉,吴石飞故意将自己的把柄交出来,便是在告诉他,今日无论是何结果都出不了这个门。
要么,与他为伍。
要么,入狱为敌。
他垂首,看了看自己并立的脚尖,后退一步便粉身碎骨,多迈一步就有可能是万丈深渊。
曹逢时想起那日在酒楼同李大牛的对话。
李大牛的确认为吴石飞有古怪,因此时常借由到府上暂居,试图抓获证据。
那日正撞上他鬼鬼祟祟会见一人,李大牛以为时机到了,正欲上前查看,却被管家捉住,关进了密室。
吴石飞将李大牛摆上刑架严刑逼供之时,他的书童往知州府递来一封书信,乃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一位京官所寄,说初五时要来探望他,吴石飞只好放了李大牛,并暗中派人跟踪他。
李大牛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徘徊不定,害怕吴石飞暗下黑手,便以诬告之名召集学生替他喊冤,倘若他突发暴病死掉,所有人都会将矛头指向知州府。
吴石飞这才一直拿他没办法。
曹逢时感慨:“李兄,你那友人当真如及时雨一般,怎么偏就千钧一发之际要来看你?”
“曹贤弟莫拿我打趣,你不都猜到了吗?”李大牛眨眨眼,“那信是我叫我家书童提前备好的,若过晚不归,便去知州府递信。我那友人乃言官,倘若知晓我遇害一事,无论如何都要替我讨回公道,吴石飞明白这个道理,何必自找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