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军斗志满满奔靖阳关而来,没承想铩羽而归,三条战船还折进去一条。军心不振,已不适合继续作战,只好灰头土脸往西南口准备进行撤退,草木泥灰附着在船身上,水流逆行,一时间船舵难以掌控,只能在江上漂着。
关戎气愤地往船舷上踹了一脚,脸色阴鸷:“到底是谁给黄珙传的昏招?!本将千算万算,这战船不怕水淹,不怕火烧,但如果是炸药,定会激发泥灰里的沼气,届时爆发出比普通炸药两倍的效力!以黄珙的脑子,决计想不出来!”
“属下听说……”一直跟在关戎后面的幕僚四下环顾,见士兵皆在远处守望,这才附耳低语:“去桃花镇的是黄珙手底下一个新兵,还有盛京下来一个姓谢的监察御史。”
“属下私以为,怀景殿下不一定违背了盟约,很有可能是这两人从中作梗,导致交易失败,咱们送过去的炸药这才出现在靖阳关战场上。”
“区区一个御史和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怎会有如此能耐……”关戎冷静下来,心底盘踞不下的怀疑再次浮现,立即吩咐道:“此事细查,万不可传到慎太子的耳朵里!”
金光东升,江上浓雾渐渐散去,西南口的水流忽而急速起来。不知为何,明明离百越驻地龙珍城越来越近了,关戎的心越发突突跳起来。
“让舵手加速,绕过靖阳北关,尽快赶往龙珍城。”
“是。”幕僚行礼后退,背过身去,脸上的恭敬陡然消失,心中冷笑,一场突袭能吓成这样,慎太子还真是养了一批酒囊饭袋。
西南渡口边际现出一条黑线,关戎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紧接着黑线越来越密,仿若一张包罗天地万象的大网,将半个渡口堵得严严实实。
关戎以手覆额,站在桅杆下远眺,在看清楚这网是什么后,他呼吸一滞,像是被人扼住喉管,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渗了出来。
“他们前几天一直打败仗,怎么……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兵力?”关戎猛地抓过身旁哆哆嗦嗦的哨兵,目露凶光,怒斥:“探子不是来报城中粮草短缺,连饭都吃不饱的军队,哪儿来这么多精力围追堵截,啊?!”
“我说他储怀昌怎么突然愿意让我挂帅,敢情是在背后障我的眼!故意放出消息让本将吃败仗是吧?”他抽出长刀在哨兵身上狠狠捅了几下,吼道:“你是不是内贼,是不是?说话!”
哨兵鲜血溅了一桅杆,身子瘫软在旁,意识已经涣散,嘴里还在止不住地求饶呻吟。
一道银光划过,待关戎回过神来,哨兵已经咽了气。
幕僚低声:“将军,此时不宜发作,尽快撤到后面的战船上去。”
关戎眼神冷寂,“所有人,都给我往前冲!敢退者,死!”
胡将军看着十几个护卫将关戎团团围住,护送到了另一条船上,嗤笑道:“兄弟们,对方主将已经打算逃跑了,此役必胜!尔等登船之后小心火药,以劝降震慑为主,尽量留活口!”
身后数千将士齐声喝道:“是!”
“报--大捷!大捷!”远处响起马响鼻声,通信兵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将战报递上,黄珙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口中念念有词:“东北口截获战损战船一艘,投石车两架,人员伤亡较少,夜半可返营……”
“好,好啊!”黄珙因粮草军士多日淤堵的一口气舒出,竟咳出一口血来,通信兵惊慌上前,他摆摆手,“无妨,此乃喜事,本将这是高兴!”
“将军。”身后一道尾调上扬的声音传来,听着十分焦急,来人正是霍祈清。
她躬身作揖,刚收兵回来,身上银甲不曾擦拭,还泛着丝丝血腥气,等不及问道:“西南渡口如何了?”
“贺虞来了。”黄珙笑逐颜开,霍祈清从未见过他这么慈眉善目的时候,看着有些渗人,“看,东北口刚传来的捷报,你果然料事如神啊!”
“西南口还没消息,不过依本将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关戎是打算弃车保帅了。”
霍祈清接过他手上的眺远镜,西南渡口果然浓烟弥漫,想必是一场恶战,“这些百越军士存了死志,加上关戎手上还有一些火药,确实不好打。”
“不过我已提前嘱咐过胡将军,关戎此人疑心甚重,手底下士兵心里都颇有微词,若是能够劝降,兴许会减少咱们岭南军的伤亡。”
“哦?那天商议作战事宜,胡将军还对你颇有微词,他一贯不喜欢听人指使,你怎么说服他的?”
霍祈清弯唇道:“胡将军爱兵如子,大事上绝不含糊,就算属下不提,将军也明白该怎么做。”
胡将军看不上她,无非是没有成绩还敢指手画脚,如今正北,东北两渡口已经证明了她的能力,孰轻孰重,胡将军自己自会抉择。
黄珙连连点头,嘴角压不住上扬的弧度,果真是走一步看十步,做将领兵的好苗子啊!
关戎着人在两船之间狂轰滥炸,尘土飞扬,一时间岭南军竟无法靠近半分,胡赟命一部分人就近上了江中小汀待命,剩余赤水卫登船将贼寇就地斩杀。
沙汀下仿佛蕴藏着一颗心脏,不断突突跳着,胡赟胸脯紧紧贴着大地,耳膜被轰炸声引出血来,过了一阵对面的火药声渐弱了下去。
胡赟见状扛起大刀,率先跑了出去,“诛关戎!夺战船!”
“诛关戎!夺战船!”
剩余的赤水卫潜入江心,同汀上军士里应外合呈包围之势,连杀几个百越几个副手之后,即见一条残船匆匆败逃,船上拿黑衣紧紧包裹着的人形迹可疑,胡赟抽出长羽,拉紧弓弦,一箭命中!
残船上的人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赤水卫正要上去追,胡赟拦下,沉声吩咐:“穷寇莫追。”
随后大声喝道:“百越主将关戎已被击杀,尔等若缴械投降,我大邺自会善待战俘,莫做无谓挣扎!”
关戎作为将领率先逃跑的行为早有军士心中不满,听胡赟这么一说,确实没有再纠打下去的必要,毕竟就算把这条命给了百越国,也不见有人能记得他们这些蝼蚁。
“俺跟你走。”那百越兵伤痕累累,金甲被血染成了红色,随着第一个人放下兵械,其余人也纷纷撂下兵器,大江之上残阳如血,硝烟漫漫,让人产生云雾缭绕,世道祥和的错觉。
靖阳关还有不少人趁着战火稍停,挑担拖粮往城外跑,夕阳将这些小黑点拉出长长的影,很快又被草树吞没。
胡赟打了胜仗,脸上也没现出多少喜色。
争池掠地,遭殃的总是这些百姓,上面的人没撼动分毫,下边却早已血流成河。
“大捷!是大捷!”娄建着急忙慌从关外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喊着:“我在城外组织百姓疏散。老远就看见胡将军拖着战俘和大船回来了!咱们有粮了!”
霍祈清升了职,允许住在单人帐里,眼下正往外搬被褥,一听这话,撂下手中伙计奔娄建而来,“你真亲眼瞧见了?伤亡可重?关戎带回来没?”
“你咋这多问题。”娄建被热水烫着肺管,一哆嗦站起身来,“瞧着人挺多的,但也个个带伤,来的时候还看见军医带着几个徒弟往棚子去了……诶,你咋跑了?被子不要啦?”
娄建看着霍祈清火急火燎的背影,把掉在地上的被褥捡起来,拍掉灰尘,帮她送进新帐里。
棚子,是军医为巡诊方便专门搭建的,里面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患,城中还得巡防,军医定抽调不出人手烧水煎药,霍祈清顾不上其他,先奔出去帮忙。
陈寿年拿着木板给伤兵接肢,连十一二岁的小医者书意都拿着纱布清水缝补伤口,医馆其他几位跑堂的伙计也抽不开身,霍祈清上前接过锅炉,一声不吭往下面添柴,将火烧得更旺些。
书意拿着一筐药材,分拣好了正准备往里倒,抬眼看见下面灰头土脸的霍祈清,喜出望外道:“是你?!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倒也不必这么盼着……”霍祈清挠挠头,回过神来一拍脑门:“哦对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唉,你别介意啊,像你这样不在乎伤病的兵,能活下来的实在太少。”说罢,书意指了指药筐,“正好你在,把这些煮了吧……”她转过身,看着完全站起来的霍祈清惊呼,“你的胳膊……”
“天爷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伤了?你就拿个破布条子随便裹一下?血都和衣服粘在一起了,你不知道伤患要过来处理吗?”医者本分使书意嘴里喋喋不休,全是对霍祈清的埋怨。
本来止住了伤口,估计没收拾好,再加上一直心系战场,什么时候渗出这么多血都没察觉。
霍祈清扯了扯嘴角,她背上和腰腹的伤都是随便处理了一下,军营不比其他地方,为了隐瞒身份,干什么都得避人耳目,她松了口气,好在如今住在单帐里,晚上不用再避着人换药了。
书意下手娴熟又精准,但伤口有些发溃,涂创伤药时霍祈清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书意叹了口气,“忍忍吧,眼下粮草短缺,连日作战药材更是寥寥无几,这些药粉还是我和师哥们日日天不亮就上山去采的。”
“书姑娘缺什么药材不如写给我吧,我要走访定渝两州,说不定能收些回来。”
霍祈清疼得龇牙咧嘴,系上束袖,正好对上那人的眼睛。
脸上挂着一丝礼貌性的笑,眼神却十分薄凉。
谢承安视线划过她刚包扎好的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