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收整完毕,天色已是蒙蒙亮,孟归乡梳着盘桓髻,着着朱红绣金衣从里间走出,见柳承志面上忐忑,悄声在他耳畔叮嘱道:“一会儿若是有人问起,我碰你一下,你只管不做声,我碰你两下,你应声便是,其他的一切有我。”
崔二虽然自小身体虚弱,却也是一个壮年之龄的男子,而孟归乡虽比同龄之人高挑许多,也不过是个将将豆蔻年华的少女。
旁人只见,她将手搭在柳承志身上,微微踮起脚尖,而男人俯首虚虚拥住她,两人好一派亲密无间。
桃红咬牙盯着这一幕,也不知是在恼恨谁。她绞着手中的帕子,恨铁不成钢的锤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青柳撇了眼她,神色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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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崔府厅堂里。
“二郎能下地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年长的妇人听到婢女禀告的消息,喜得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帕子擦拭眼角激动的泪花。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珠捧在手心,双手合十拜谢西方。
“大师所言果然灵验,这孟家阴女竟这般有用,真真能令我儿大好!这三千两可算是没白花!”说着,直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挥开身旁欲搀扶她的婢女,奔着堂前供奉的牌位就去了。
她点了一柱香,虔诚俯首道:“崔家列祖列宗保佑,经此一遭,我儿也算遇难呈祥了,崔家香火必不会断在我们母子二人的手上。”
于是,待青红二婢领着新婚夫妇迈进堂厅,主位上已是空空如也,一松绿衣衫的老妪正立在中央。
“董嬷嬷安。”二女见过礼便被她挥手遣至一旁。
董嬷嬷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柳承志,见他虽是由着人搀扶着,气色却较从前红润三分,欣慰道:“二郎瞧着真真是大好了,不枉费夫人一片苦心。”
而后才睇着扶着他的孟归乡,颔首道:“这位便是四娘子了,果真生的标致。”
说话间视线不经意似的扫过孟归乡口唇和脖颈间,皱眉撇向青柳,却见她对自己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嘴角便撇了下来。
“夫人一听到二郎大好的信儿,喜不自禁,赶忙便去叩拜先祖,特意嘱咐老身等在此处,先行招待二郎和、娘子。”
孟归乡搀着柳承志的手轻拍了两下他的胳膊,他便一脸感动道:“多谢母亲牵挂,有劳嬷嬷了。”
“什么有不有劳烦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只要你好好的,老身做什么都是乐意的。”董嬷嬷受用的点点头,对青柳使了个眼色,“瞧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竟只顾着扯闲。二郎身体刚好,怕是受不得久站,青柳桃红,快伺候二郎和娘子入座。”
见青柳率先走向孟归乡,桃红才从旁搀起柳承志。在董嬷嬷面前,她乖巧的如同一只鹌鹑一般,与先前派若两人。
董嬷嬷瞧着青柳的不情愿,眼里暗暗划过一丝不满,指使候在门口的两名婢女道:“莺儿,杜鹃,还不给二郎和娘子上参茶暖暖身子。”
“嗳,嬷嬷。”鹅黄色衣裳的婢女声音清脆,令听者耳目一清。
她携着身后沉默的端着茶盘的紫棠色衣裳的婢女上前,那婢女垂着头,只能教人看见右额角上生着一颗小痣。
黄莺待柳承志接过茶托,便取过另一盏茶端给孟归乡,眼里是不住的好奇。
“你叫莺儿?果然人如其名,声音比黄莺还要动听。”孟归乡对上她晶亮的眼眸,笑意自眼中晕染开来,让莺儿脸颊一红,不好意思的移开视线,而后害羞似的说:“娘子好厉害,奴婢本名就是黄莺,得老夫人抬爱赐了个昵称儿。”
她说着,没注意到孟归乡视线落在了自己身后、垂首不语的杜鹃身上。
过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老夫人才姗姗来迟。
她一进来就直直的看向柳承志,眼里是浓重的期盼和几不可见探究和犹疑。
那沉重的目光压得柳承志呆愣的坐在那里,不敢动作。
见状,孟归乡不动声色的踢了下他的脚,然后,起身搀扶他。
柳承志下意识随着她的力度起身,被带着向老夫人的方向走去。
而老夫人也在这时,快步上前激动的握住柳承志的手,又反复掐着他的脸、捏着他的手腕不住的确认着。
似是确认柳承志真的康健起来后,她的眼里泛出了激动的泪花,嘴里魔障般的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你可终于大好了…大好了…”
而她的儿——三十岁的崔承志皮下的尚且未经世事的异世来客——被这位母亲的神情迷惑,有些羞愧和难过的强撑出一个笑容,回应了这位老夫人。
虽是叫着老夫人,其实也不过是鬓间夹杂着些许白发的妇人,面相与老这个词还相去甚远。
可当她见着起身相迎的柳承志,眼角、脸上缓缓漾出的纹路,倒教她瞧起来真的称得起一句老夫人了。
孟归乡有些被心中生出的念头和眼前母子相逢的这一幕给逗得几欲发笑。
她感受着心中涌起的恶意,面上笑得愈发开怀。
待老夫人抒发完胸中臆想,才重新持起和蔼富态的笑容,眼角和嘴角深刻的皱纹让这张笑脸看起来像是一张随时就要破裂的面具——处处透着简陋和虚伪。
她上下打量着儿子身旁的孟归乡,像是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工具一般,挑挑拣拣后露出一个尚且满意的笑容。
她看着面前少女年轻而有活力的身体,气血充足的面色和饱满丰盈的脸颊,满意的连连点头道:“瞧着是个身体康健的,定能为崔家绵延子嗣,不像前头那个…”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余光撇向一旁的董嬷嬷,见她对自己摇头,才收敛起那点满意和虚伪的笑意,转身坐到上首。
孟归乡就安静的将她们的眉眼官司全部收入眼中,嘴角的弧度一刻也不曾落下——为她们机关算尽却念头落空而发笑,为她们自以为是却蒙在鼓里而发笑,为她们同为女子却挥刀向内而发笑。
她维持着这一成不变的笑,向老夫人敬茶。
老夫人本想磨一磨她,却一时被她的目光骇住,再定睛一看那眼里分明是乖顺和懵懂。
她心有犹疑,便不再那般持重,让身后的莺儿替自己递过茶盏,以盖拨动了三下定了定神,浅浅抿了一口后,放下茶盏。
“抬起手来。”她命令道,从手腕上褪下一个色泽绿沈的翡翠镯,抓起孟归乡的手,覆上巾帕,将镯子推进了她原本干净空荡的手腕上。
那粗重的手镯、沉郁的翠色压在少女纤细白净的手腕上,恍惚间让人以为那是一道枷锁,是牢牢的束缚自由的绳索,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教条规束下的封建压迫。
柳承志旁观着这一幕,恍惚以为自己也一同被这无形的枷锁束缚住,勒的他竟逐渐无力喘息,他明明是个局外人,却又好像被牢牢捆着,最终随着那羔羊一同窒息而死。
“这是崔家历代儿媳的传承之物,只有诞下崔家麒麟儿才有资格继承这镯子。”她停顿了一下,拍了拍孟归乡的手背,怀念道:“也是我有了大郎后,我的婆婆亲手传给我的。而今你虽尚未为崔家绵延子嗣,却是我儿命定的旺夫之妻。”
她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抓住了少女的年轻光滑的手,面具上的裂痕愈发深刻,像是念着一条横穿了千百年的对于女子的诅咒:“既已是崔家儿媳,就得一辈子与崔家荣辱兴衰绑到一块儿。”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孟家女,你是崔家妻!你要担得起崔家妻子的本分,尽职尽责。为我儿、为崔家香火——鞠躬尽瘁、不遗余力。”
孟归乡面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她沉寂的眸子燃起点点星火,只瞬间便燃起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
“老夫人,小安、西厢那位——”老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急匆匆进来的人打断,她不虞的看向那雪青色衣裳的姑娘:“休得这般毛毛躁躁的,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那姑娘身上的衣裳还打着几个补丁,满头素净的只插着个像是枯枝做的木簪,被训斥后畏缩的站在那,竟把这厅堂衬托的富丽堂皇起来。
孟归乡却看着她的眼睛出了神,那双杏眼,像极了一个故人。
“似是昨夜起了烧,怕是不大好…”她畏惧的放低了音量,却终是鼓起勇气咬牙要将话说完,“求您了,救救他吧!他毕竟、毕竟也是您的——”
“住口!果是贱婢生的,没有半点教养!”董嬷嬷开口打断了她。
吓得她浑身一激灵,眼中划过一丝难过,但最后还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上首的老夫人。
“污糟东西,大喜的日子出来晦气,平白扰的人心烦!”老夫人睨着她唾骂道,也不知是在骂她还是她口中的人。
回神却看见孟归乡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手里的佛珠,再度被她那黑沉沉的眼珠慑得一惊,再一看又好似错觉。
两次错觉令她一时间觉得有些神诡,只得轻咳一声,掩饰般的拨动佛珠,故作慈悲道:“罢了,罢了,终究是孽缘一场,这大喜的日子若是沾了业障就不好了,差人花些银子,请个郎中替他瞧上一瞧罢。”
“是,是,腊梅谢老夫人开恩,老夫人心善!”那名叫腊梅的婢女连声道谢,眼里尚存着顶撞老夫人的惶恐,却也夹杂着劫后余生庆幸和感激。
她兀自感谢着,没留意到旁人猛然看向她的视线。
那厢,腊梅接过莺儿递过来的银袋子,也没掂量,赶忙跑了出去,自然也没看见身后莺儿神色间的欲言又止。
“没规矩的东西!”董嬷嬷站在老夫人身后,看着那迫不及待的雪青色背影,唾骂了一句。
而老夫人扶着额头掩盖扭曲的眉宇,挥挥手示意自己累了,再不出声。
孟柳二人顺势携着青红二婢退下。
跨出门的一霎,孟归乡踩到一个绣着红梅的荷包,里面似是什么石头一样的硬块。
她假借磕绊了门槛,被青柳扶住的功夫,不动声色的将其收进了袖中。
隐约听到老夫人吩咐了一句:“…别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