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孟归乡转着手上碍眼的镯子,余光看着落后半步的青柳,语气好奇的问道:“青柳姐姐,方才那位——腊梅姑娘说的西厢那位、是谁呀?”
“奴婢不敢当。”青柳半垂的视线正好对着那镯子,这次,她婉拒了这声称呼。她似有顾忌般将征询的目光投向神思游离的柳承志。
而青柳身后始终错落一步的桃红,也偷偷觑着她。
孟归乡留意到这两人之间的微妙,食指点了两下柳承志的手腕内侧,让他猛地回过神,正对上了青柳的目光,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青柳遮住略微诧异的神色,避重就轻的说:“西苑住的是前头那位娘子、所生的小郎君。”
孟归乡一怔,垂着的眼中云墨翻腾,不经意似的发问:“那小郎君可是不太康健?”
“…许是年岁尚小,也瞧不出什么来。”青柳顾忌着什么,含糊附和。
孟归乡举起戴着镯子的手,愁眉发怵似的,不解道:“前头娘子既已为崔家生下麟儿…”她说到这留意到青柳眼中的讽刺,不动声色继续道:“这镯子想来也是予了她的,她既已——这物件竟也不必随葬吗?”
“娘子多虑了,前头娘子尚未来得及…”青柳似忆起了什么画面,皱眉撇了一眼柳承志,似有不忍,沉声道:“便已故去。”
孟归乡将她的不忍收入眼中,意味不明的轻声道:“那真是、可怜啊…”
随后,一行人再无人做声,一路向着东厢去。
-------
一回屋,柳承志便关上了房门。
沉默了一路的他背对着孟归乡,闷声问:“你想去见那个孩子吗?”
“我想。”孟归乡肯定的答道。
她看着柳承志一动不动的背影,意有所指的问:“既已问出这番话…难道——你却不想?”
孟归乡站在柳承志身后,柳承志背对着孟归乡,彼此间谁也看不见对方的神色。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久到一只蚂蚁,终于将自己从——天真到残忍的孩童见到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踽踽独行的异类、好奇的压在蚂蚁身上的——石头下挣脱。
孟归乡只听他声音微颤道:“不敢…我不敢。那个孩子的处境是我、这具身体直接造成的,我其实…打心底里害怕他的存在。”
他双手捏着门栓,身体颤抖。孟归乡见他这副模样,眼神逐渐冷淡下来。
可正当她伸手欲揽住他时,他的话令她顿在当场。
他的鼻音浓重,却字字清晰可闻:“可我又不敢不敢,我害怕因为我的不敢、我的害怕,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
他转过身,眼眶通红的抱住孟归乡,埋头在她肩上,坚定道:“比起不敢揭开真相,我更加不敢旁观他的死亡,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就得承担起这份责任。”
孟归乡怔忡的盯着他的发旋,慢了半拍似的,抬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
-----
西厢比照着柳承志所在的东厢,堪称破败,一片荒凉萧瑟。
放眼过去,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唯独一处角落里,一簇腊梅在枝头绽放着。
二人无言靠近西厢耳房,还未走至近前,就听到里面传出愤怒的呵斥。
“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就让他吹着寒风过夜,喂他生食冷羹?!与其活活磋磨死他,何苦让他来这一遭?”那声音中气十足,听着是个年轻男子。
“我不与你说这套!她怎么以为是她的事!阴阳同体又怎样?我是大夫,我眼里所见都是人,我心里所想都是生死,他与你们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分别,都是人罢了。”
那一声“阴阳同体”似是惊雷,轰得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同样,也似一道闪电,划开层层疑云,闪烁间仿佛天光大亮,将一切明明白白的呈现在孟归乡眼前,令她恍然大悟。
“这副药按我说的去煎,明日我亦会在此时前来拜访,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们崔家阳奉阴违、蓄意害命…哼!”
那声音说着愈发近了,站在门口陷入沉思的孟归乡晃着神,没来得及避让,被拎着药箱、气冲冲闯出来的郎中直直的撞上。
她一个不稳向后仰去,即将栽倒前,被一双手托住后背,——她倒在了柳承志怀里。
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太虚弱了,撞击令柳承志闷哼一声,抑制不住的呛咳出声。
另一边的郎中,为了护着药箱又好巧不巧的被门槛绊了一下,好在反映够快,及时扶住了门框站稳身体。
“卫郎中!您没事吧?”他身后拿着一张药方追出的人,正是方才那名叫做腊梅的婢女,她伸出的手在看到卫姓郎中自己站稳后,便悄悄的放下了。
“在下无事。”他眼里尚存未平息的怒火,却也第一时间回应了腊梅的关心。
他抬头看到自己撞了个小姑娘,语气还有些冷硬,却第一时间道歉:“对不住,是我一时没看路,冲撞了小娘…”
他说着注意到了孟归乡梳着的已婚妇人的发髻,和身后揽着她、年龄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以及腊梅后知后觉看到二人后、躲闪犹豫的:“…阿郎、娘子。”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面色几经变幻,竟是气血翻涌、脸颊通红,甩袖子喝道:“荒谬至极!罔顾人伦!”喝完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想在这糟心地方停留。
孟归乡与柳承志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
这一通训斥下来,倒教人插不上嘴,还硬生生被扣了一顶帽子,没了说话的余地。
孟归乡见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的腊梅,和她手里的药方。
摩挲了一下手心,继而拂了拂袖子,对她问道:“若是没记错,你叫做——腊梅对么?”
见腊梅讷讷应声,她的眼神描摹着腊梅的眉眼,似赞叹般道:“疏影横斜水清浅…雪落梅心…”后面再念着什么,旁人都听不清了。
最后她笑着拊掌赞道:“好名字!”
可又没等腊梅回话,便指着腊梅手中的纸道:“这副方子是方才那名卫郎中开的吧,你可是要去抓药?银子够使么?”
“够的、够的…”她被那问带偏了思路,下意识点头,忘了刚刚尚未听清的呢喃。
转而想起那钱袋子里零星的几块碎银,眉心蹙起,咬着唇为难。
她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柳承志,发现他捂着胸口,偶尔咳嗽两下后,犹豫着想上前,最终却只是抠着自己的指甲顿在那里。
“快拿去抓药吧。”孟归乡见她这副模样,当即拔下了头上的一支金雀钗,递到她面前。她尚且需要仰视腊梅,在腊梅眼中却比她身后的柳承志高大数倍。
“多谢娘子,娘子大恩大德、定会有福报的!”人命攸关,腊梅再顾及不了许多,双手接过金钗,语无伦次的道谢后,一溜烟追了出去。
“福报…”孟归乡轻声重复着,看着她的背影,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下。
她待到腊梅的身影追上了前头那郎中,才帮还在呛咳的柳承志拍了拍背,看他表情苦闷,似是还在纠结刚刚的事情。
“你猜他想到了什么?”许是心中藏了些许事,孟归乡转移着注意般,对着柳承志打趣道。
柳承志苦笑,没有否认:“总归也离事实相差不远了。”
孟归乡远远瞧着那大夫的背影,摇了摇头,道:“说不准比事实还曲折些。”
“啊?那他得多有做编剧的天赋啊…”柳承志咂舌。
“编剧?”孟归乡思索着这个词汇。
“编剧是我们那的词汇,就是剧本的作者。”柳承志解释道,费力的将词汇替换为孟归乡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词汇,“他们的剧本将作为演员、呃、就是剧中人表演的蓝本。”
“剧作家吗…”她好似想到了什么,注视着柳承志,忽然问道:“你猜——我们是不是那话本先生笔下的剧中人?”
“啊?”柳承志被她没头没脑的发问弄懵了。
却见她眼眸中光华流转,明亮似朗朗繁星,又漆黑似深邃夜空,恍惚间,柳承志仿佛看到一颗流星用燃烧自己作为代价——划破了数千年的时空、划破了书写命运的纸张——与命运的执笔者对视。
恍惚间,柳承志好像觉得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回过神,却只瞧见她看着自己的双眼中,分明满是不屈,口中却只是道:“玩笑话罢了,吓到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