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沈桥放下手里的样布和商契,面色狐疑又带透着点惊喜道:“这订单真是你拿下的?”
“当然,和张家约定今日来拿定金,看时间估计快到了父亲让管家趁早准备吧。”沈流鸢懒懒打了个哈欠道。
沈桥虽然昏聩不懂生意门道,把沈家老太爷留下的产业败成如今的模样,但也能看出这样布比徐家的好,价格还比徐家低了将近一倍。
他大喜过望,当下就起身说:“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准备。”
看着为拿下订单奔走一天,现下拖着下巴一脸倦容的沈流鸢,沈桥少见的有些愧疚,他缓着语气说:“阿鸢早早回房歇下吧,后续父亲去处理。”
这可真是沈桥少见的慈父模样,但沈流鸢没精神陪他演父慈女孝,点点头就回了房间。
她昨晚把后续生意都安排妥当,沈桥只用照着办就行。
接下来几天她都在房间里研究从刘家带回来的印花布,她对这种名为锤草印花的技艺表现出空前的兴趣,金陵古来本文人墨客称赞,但即使是金陵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技艺。
在沈流鸢眼中,这俨然是一块还没有被人发现的金库,沈家渐渐没落,急需引进新的血液让其重现生机,锤草印花是个天赐的机会,沈流鸢闭门苦苦钻研,想要掌握它让它为她所用。
她派人去花店买了不同品种的花开始在布上试验,她兴致勃勃拿起锤子就往上敲,咚咚咚的响声听着跟屠夫落在案板的砍刀,结果几锤下去布裂了!
她不行邪换了快上好的绫罗,下场还是碎尸万段。
沈流鸢:?
她这回改控制力道,锤到手指抽筋颜色是一点没往布上沾。
沈流鸢认命了,乖乖低头去向刘婶取经了,这才发现是从根部除了问题,她的花材没选对。
小厮从花店买的是名贵的观赏花卉,叶子也是墨竹等,而锤草印花只能用鹐帮帮草。
这种草俗名太阳花,茎叶里浆液丰富有很好的染色能力而且耐捶打,不易被锤破。
其次是沈流鸢锤草力量有问题,完全依托与制作者的经验,没有长期的制作经历是把握不好的。
而后做印花布还要经过采草、备料、摆花、夹布、捶打、清理、媒染、晾晒等多道工序……
沈流鸢在刘婶指导下多天才做出了一块印花布,直到启程返回金陵那天众人才见到她。
接连熬了几个通宵核对货物的沈桥面如土色,看见姗姗来迟的沈流鸢,叫回去找她的下人。
他脸色不悦道:“今日返程你乱跑什么!天天到处疯跑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金陵哪户人家肯娶你……”
“父亲女儿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沈流鸢不想听他说教,语气敷衍匆匆认错。
沈桥忙碌几天现下实在没精神,摆摆手上她快上船。
沈流鸢上了客船视线所及之处都放上了货箱,码头上工人们还在不断地把货物装上货船。
“父亲要把货物一起运回金陵?!”
看着沈桥点头,她眉头蹙起,心中直道荒唐。
现下正值雨季河水涨水厉害,今年更是出现洪灾南边几个州郡受灾不少,这时走水路虽时间短,但不如陆路安全。
即使往年也是先带小部分布匹随客串返程,其余等工期完成由专门的货船运往金陵,如今张家好不容易攀上往金陵做生意的机会,把所有现成的布匹全先供给了沈家。
沈桥也不知是不是怕货放着夜长梦多会长腿跑了,竟然打算带着所有货物返程。
因着洪灾没有多少航商愿意此时接活,沈桥雇下的货船不够,就让人把货往客船上塞,船只用途不同建造存在差异,放置的货物已经超过船只正常承重,要是路上遇上个大风暴雨……。
思及此处,沈流鸢劝道:“父亲,今年洪灾频发,眼下也正是南方雨季,带着大批货物走水路返程怕是不安全,还是留在宿州等雨季过去在安排货船运回金陵吧。”
听到沈流鸢反驳自己,沈桥脸色不悦。
“为父行商走的水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能不能行船心中有数不碍事,你快上船去。”
说罢去催促加快装货,把沈流鸢晾在原地。
再多说无用,沈流鸢索性不管了转身回房间,她有晕船的毛病,早早喝了安神汤睡下。
“啊!”
不知过了多久骤然炸响的雷声把沈流鸢惊醒,药劲没过头晕疼的厉害,耳朵想蒙上一层罩子般什么也听不清,她扶着额角依在床头缓和呼吸。
室内蜡烛已快燃尽,烛光昏暗,隔着窗户她看到外面人来回奔跑的倒影,她直觉不对起身打开门,大风瞬间吹的她站不稳身子,重重撞在门框上。
这一撞沈流鸢终于是清醒过来,不远处人们奔走的喧嚣终于传来。
“——快抛船锚!快!”
“——你们快去拿铁链把船都连起来!”
她跑到窗边往外看去,天际早就被乌云侵占,狂风呼啸,电光撕开密布的云层,震耳欲聋的雷声紧跟着响起,电闪雷鸣缠绕交织,如同猛兽发起进攻前的威慑吼叫,随时准备把江面上如浮萍漂泊的船只撕成碎片。
暴风雨要来了……
“小心!”沈流鸢瞳孔骤缩。
奔走的人群不知怎么撞到了烛台,飞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船上的帷帘,风一吹火势陡然蔓延开来。
她拿着水桶舀水救火,可不过是杯水车薪。
本是用来在暴风雨中稳定住船只相连的铁链,此刻成了火上浇的油,火舌顺着铁链点燃了后面的几艘货船,瞬间火光通天。
天穹之上,又一道闪电劈下,豆大的水珠劈里啪啦砸下——
雨来了。
这已经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天爷啊!我的货啊!”沈桥跑到甲板看到一片乱象,抱头哀嚎。
此处河道正是一个狭窄的弯道口,倾盆而下的雨水瞬间太高了水位,风势持续加大,带着翻涌奔腾的河水扑向他们。
“——快回船舱!”船工怒喊道。
当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终于意识到危险已经迟了,高悬的河浪铺天盖地打来,船只顷刻被掀翻,人、货物全部坠入河中。
“咕噜咕噜”
沈流鸢措不及防呛入一大口水,河水卷进肺腔,闷疼得她身体都在发抖,这种时候越慌越危险,她憋着鼻息,让肺里仅存的空气不至于流失,在脱力前游出水面。
“咳咳——”雨水淋得沈流鸢睁不开眼,她扒着浮在水面的空箱子维持住身体,跟着船工往岸边游。
……
几天后,一辆简陋的马车驶进金陵城,停在了沈家大门前,几个穿的破破烂烂的人从马车下来,叩响沈府的大门。
小厮开一条缝一看,眼露鄙夷:“哪里来的叫花子敢来沈家闹事,快滚快滚。”
沈桥面色铁青,怒斥道:“瞎了你的狗眼,连老爷都不识!”
“老、老爷!”小厮浑身一抖,赶紧打开门,扭头跑进府里喊道:“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厅堂里沈桥洗浴完坐在主座,接过姨娘孟氏递过来的热茶饮下。
“老爷不是去宿州看货,怎得弄成这样?”孟姨娘怕是徐家出问题,关切问道。
“什么!这可怎么是好啊。”听完沈桥路上经历了什么,她吓得眼蹬老大。
“老爷文知的婚事将近,要是让齐家知道了,肯定不会把齐家小姐嫁过来了,这可……”
“——够了!”沈桥重重把茶盏摔在桌上。
孟姨娘没被他严厉对过,瞬间不敢吭声,捏着手帕小声抽泣。
“你还有脸哭,你那远方表亲做的好事我还没同你追究……”
话说一半,下人来报,钱庄的白掌柜求见。
沈桥身形一顿,坐下身让人请白掌柜进来。
“白掌柜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沈桥笑着迎人上座,示意婢女奉茶。
白掌柜抬手推举并不打算与他闲聊,直说道:“沈老爷,月余前您以订购新布料一时周转不开为由,向钱庄借了三十万两白银,如今也到了约定的还款时间了。您贵人多忘事,白某今日特带人前来,也不劳烦沈老爷再跑一趟。”
沈桥收起笑,说:“既如此,张管家你带着白掌柜去库房清点银两吧。”
张管家请白掌柜去后院庑房,他却没动,从衣袖中拿出一沓欠条说:
“——不急,出去沈老板借的三十万两白银,还有沈大公子在钱庄的欠条今日一并算清,总共是白银两千三百万两。”
“什么!”
此话一出,厅堂上人人震惊。
“怎么可能,文知一个读书人怎么回欠两千多万两白银。”沈桥不敢相信。
“大公子每次借债的欠条凭据都在这么,沈老爷若不信尽可以查看。”
他躲过那一沓欠条,一张张翻看,脸色越看越沉,上面是沈文知的字迹,甚至还有沈家家主的私章。
沈桥此刻算得上是心如死灰,再开口时声音低压:“白掌柜,这银两数目太大……沈家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可否宽限些时日。”
沈家这些年什么样他早有耳闻,猜到会有这一遭,拿出几份地契铺面说:“大公子借的钱量大,虽有沈老爷的私章但终究不保险,所以大公子把沈家衣铺和地契压给了我,承诺要是还不上银子就把铺子和地抵押给钱庄。”
地契?衣铺?!
沈桥心头一惊看向孟姨娘,刚刚还哭哭啼啼的孟姨娘此时不说话了,躲闪着他的目光。
沈桥把管家权给她后,就把地契、私章、和铺子商契都给了她保护,沈文知抵押的东西是在哪里得到的还不清楚吗。
他瞬间暴起一巴掌打向孟姨娘:“贱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眼见沈桥还不上钱,白掌柜指示随从去收铺子田地抵债。
沈桥和孟姨娘拦着不让,两方扭打一团。
“小姐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春燕着急忙慌跑来,把前厅的乱事告诉两人。
“钱还不上,钱庄派人去咱家衣铺把铺子都封了。”春燕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夫人、小姐咱们可怎么办啊。”
“哭什么。”沈流鸢抹掉她面上的泪。
“要是沈家出事了……”春燕还是担心。
“所以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个窟窿补上,让沈家撑过这道坎。”
沈夫人点点头赞同女儿的话,她说:“你太祖母以前是太后娘娘钦点执掌尚服局,官职正五品,要没她那出神入化的手艺,沈家也不能在金陵扎根几代不倒。虽然当年皇恩不在,但金陵地界多少还卖沈家几分薄面,只要撑过这道坎,何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把今年的布料卖了先补上窟窿再说。”她身体不好,走几步就咳嗽,“鸢儿,扶我去库房看看那些布匹。”
“娘这些就是我们从宿州买的布料,可惜半路……”沈流鸢小心搀扶着沈夫人蹲下查看布匹受损程度。
“诶。”沈夫人无奈叹口气:“布料表面都被河水弄脏了,要是绣花遮盖面积太大,看着凌乱无章,而且成本也降不下去,沈家也等不起绣娘把布全修好,不好处理。”
“这布要是拿去低价售卖也挽回不了损失,只有遮盖污损才可能卖的上价……”
遮盖?印花……
沈流鸢心中一喜:“娘,我想到办法!”
回到房里她拿住那块印花布说:“这是我从一个大婶那里知道的锤草印花制成的布,绣花繁多不行,我们可以印花啊。”
“印花?”沈夫人不知她说的是什么。
“可以理解为拓印。”她说:“绣花成本高,但我们可以用真花代替,城外山上野花种类繁多,我们采来用锤草印花技艺把花叶的色彩纹路拓印在布料污损处,既能遮盖痕迹,还不用担心成本问题。”
“更何况这样的技艺金陵可没有,做出的印花布美观还新颖,说不定可行呢!”沈流鸢笑着说,眼睛里流转着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