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间云压枝头,周围愈发得暗,岑今月登上高楼,凭靠着栏干观望,道:“风雨欲来了,槐娘,今夜得把窗子关严实些。”
“看这雨怕是只大不小。近些日子雪下的多,竟不想还有雨要落,待会儿…恐还要打雷罢。”
“奴婢早安排人了,郡主,您都在这上头待了好些时候了,再一会儿该传晚膳了。”槐娘为她拢了拢斗篷,出声提醒道。
口子上的风将她额旁的发吹动,雨点已经稀疏的打了进来,她又迎面吹了一会儿才道:“善,走吧。”
膳厅内
人虽早已到齐,但于主位的人却始终未动筷,观一旁的叔父也是如此,且还面色凝重,眉头紧蹙。虽平日家里也是严肃正经,可也未至此凛然,岑今月正准备侧头问问她堂哥岑融,便被外头一道响雷惊之心慌,抬手便抚上了胸口。
“晼晚,可还好?”岑融开口问道。
岑今月摇摇头,又窃窃道:“父亲和叔父这是……”
闻言岑融叹了口气,也缄了口,见此,她不免想到了些别的,忙攥紧了岑融的袖子,慌忙道:“若不是边陲?”
“是圣上要南巡了,莫要瞎猜。”岑巩终于动筷,见其如此,她亦也不再询问,但心中依旧惊诧疑惑。
膳后净了手,岑巩道:“再思和晼晚,你们先去祠堂跪一刻钟,默背家戒,待成后便一同来倓斋。”
再思是岑融的字,而倓斋则是岑巩的书房。
“唯。”二人俯身行礼后便告退了。
家祠内
他们作揖后又行了叩首礼,礼至便跪跽在蒲团上闭眼默背家训:不可麻木无道,不可无所用心,不可以权谋私,总即之勿昏庸贪惰。必坚其志,独慎微,清廉自守,忠于天下。
后出家祠门时,岑今月紧拉着岑融的手腕,“阿兄,你给句实话,南巡之事真的已成定局了吗?”
“晼晚别急,其实这折子已上了好些次了,之前都是父亲和伯父压着没同意。不过这次圣上意思坚决,早朝时候正吵得不可开交呢,南巡确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岑融也忧愁的紧。
等进了倓斋,二人跪跽于桌前,岑巩开口道:“此次南巡,定时三月开始,若不出差错,八月可归。”
“圣上这次要求从四品以上的文官都要随行,儿子要去吗?”岑融向岑松问道。
“此次南巡我和你伯父都有诸多疑虑,届时你先称病告假吧,也在家里多陪陪你母亲和晼晚。”岑松缓言道。
“晼晚有疑。”岑今月道。
“问罢。”岑巩看着外头暴雨狂澜,好似淋不着屋内的人,但其实,水已经进来了,他长叹了一口气。
“永隆七年,圣上初次南巡启銮,阅河视察,虽是消弭了江南富商的敌视,却因筹划盛大,所行荼蘼,使花费颇多,国库受压。后邯州遭受蝗灾,那是真正的颗粒无收,户部就连给出去赈灾的钱都是紧巴巴的扣出来的,朝中的那些大人是忘记了当时俸禄延发了多长时间吗?”岑今月敛容道,“再论秋燕台正受灾呢,或是冲着关外正在打仗他们也不该如此。”
“想来御史台也上过折子,只可惜连个响都没听到。”岑融放下茶杯道。“怎的太师大人去年就卸官了。”
“这次国库应是不会再受负担,那两位总督在给圣上的奏折中说,巨贾们听闻圣上有意要下南巡视,都已经在募捐恭候圣驾了。”岑巩凝眉道。“明日我会再次上奏,秋燕台必须要人去一趟。”
倓斋内的谈论一直到戌时,临着要走的时候,岑巩又交代了她过些日子的元宵宴要如何如何,万不可出差错。
“女儿省得了。”
这一晚注定难眠,岑今月干脆坐起了身,点亮了烛火开始写信。外屋守夜的槐娘应着光醒了,道:“郡主,可是醒了,需要些什么?”
里头回道:“不必,你休息吧。”
岑今月写了两封,装好后便等着明日送出去,想着谢季青剑上的穗子也该换了,遂又开始编起了穗子。
次日里,岑今月便着人将一封信带去了驿站,另一封则绑到了高楼里豢养的海东青身上,放飞了它。
刚下楼便遇上槐娘说许娴如给她下帖了,等收拾妥当向父亲禀知后便乘驾到了太师府。
正巧太师在府中,便先拜谒了太师许甫,“先生好。”
“善,即是娴娘下帖请你来了,便快去罢。”许甫手中执了一卷册子,看着岑今月行礼欲退的动作似是想到了些别的,便又出声,“你父亲…南巡……唉,下次出门披风要带厚实一些的,冬日气寒。”
“学生省得了。”
虽话未说完,但意思她已能猜到几分,幼时岑今月的开蒙老师就是许甫,后来也一直受他教诲。
“晼晚,快进来坐,昨日我便想着邀你来了,可昨儿祖父因圣上要南巡的事动了气,我便不敢了。”许娴如拉着她便往房里进。
“南巡之事所耗巨大,先生一向不喜奢华,自然不愿。再说,现如今边关外敌来犯,正是打仗的时候,将士们在前头奋战,他们便在后头享福?”岑今月有些冷漠道。
“晼晚!僭越了。”许娴如出声提醒道。
许娴如瞧她不做声,又道:“我知你心怀民生,可这次圣上的话是巡视水利,所到之处也会减免赋税,都是利民的。好啦,我邀你过来可不是想要谈论这些,上几次元日宴元宵宴我病了没去成,这次是肯定能赶上的,还没去过宫宴呢。”
岑今月呷了口茶,道:“宫里来姑姑给你交待了吗?”
“自然来了,讲得很细致,规矩啊流程啊,早已记熟了。”
岑今月觉得奇怪:“你都记熟了还要我跑一趟,作弄我呢?”
许娴如摇摇她的广袖,娇笑道:“奴家岂敢啊,郡主蕙心纨质,只望着郡主能为奴家讲些别的有意思的事儿。”
岑今月听着她的打趣,摇了摇罗扇上绣的蝴蝶,佯怒道:“好啊,真是大胆,敢拿本郡主来消遣不是,等会儿便告知先生你遇主不以礼,非得要你抄书不可。”
“别啊,别,我的好妹妹,好晼晚,你可饶了我吧。”许娴如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止住。
“宫里能有什么趣事儿,上次宫宴就好像是块精妙绝伦的锦绣给整个皇宫束起来一样,内里混脏得很,看似君臣和平,其实都是逢场作戏的高手。”
“你这话就是又逾矩了,真是掩口都掩不住。”许娴如叹了口气。
“都是私房话,在外我规矩得很。”
“你说说宫里的人嘛,我想听。”许娴如转了一个话头。
岑今月闻言沉吟了一下,道:“这从哪开始讲,嗯……圣上如今缺很多东西,唯独不缺子嗣,宫里皇子公主十来多个了,现如今封了王的只有嫡长子晋王和四皇子齐王,再就是嫡长公主丹阳,都是封了藩地,给了食邑——”
“停口,我是要听我不知道的。”许娴如将食指放于她唇前,道。
“你这颇显然是带有目的的啊,你到底想听谁的。”
许娴如明显是有些羞于说出口的,支支吾吾了半天。
“你我都是及笄的人了,尚可婚配,到底是哪位郎君啊。”
“五皇子,是五皇子。”许娴如已羞红了脸,飞快道。
“五皇子?!”岑今月讶异道,“你何时与五殿下见过?”
“…就是…去年,去年花朝节的时候。”
岑今月回忆:“当时丹阳公主下了请帖,邀了世家女赏花,你却因惹得御史大人动气受罚,不是被关在府里了吗。”
“我就任性了那么一回,就那一回,你听了可别说我。”
岑今月颔首,示意她继续。
“我后来爬墙出去了,可是我院子里的那棵树太难爬了,而且站在墙头我根本不敢往下跳,待了好一会儿,最后是他把我带下去的。”
“最后,我还是去拜了花神,吃了花糕。”
许娴如说着,眼里全是缱绻的情意。
岑今月看着那双眼心绪飘远,不禁想到了一只呆雁,她们所隔有千万里远。
“晼晚,你在听吗?”许娴如摇了摇她的袖子,问道。
“仔细听着呢,你若要知道,我这就说给你听。”
“五殿下,名汤字行舟,生母是贤妃,正一品,母家是潍坊总督,正二品。近些年他正游山玩水,在文坛中名声铮铮,世人评他是‘温其如玉,天质自然;醉玉颓山,乱人心曲’。我与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三年前,那时莓莓才回来,带我去跑马时郊外正碰见了他,他们略比试了骑术,不出意外稍逊莓莓,后我们便坐下闲谈了一会儿。再一次便是在元日宴上,我只宴前瞧见了他,散席时并未见到。”
说着,岑今月便拉住了许娴如的手,正色道:“娴娘,我接下来说的就要谈到时政了。”
“好,我听着。”
“高官家的婚配,不是随意能做主的,就算我们后面站着的是侯府和太师府,也不一定。在朝中,都免不了被一个东西所困,叫立场。岑家与谢家视为两党,但我们都属于世家。你们许家也是一党,太师大人当初是考科举上来的,朝中多数寒门子弟都慕名于他。朝中其余世家就不另举了,其外的就是晋王一党和齐王一党,如今,四殿下和六殿下也在筹谋,他们同出一母,自然相互扶持,辅国将军赵昂就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唯独五殿下,至少现在,他没有任何的动作,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圣上很喜欢他吧。圣上也很宠爱贤妃娘娘,马上的南巡,圣上除却皇后娘娘,便就是宓妃、贤妃和令嫔娘娘。我和他那次闲谈……先只能说他绝对是个聪明人,但其他的不好断定,毕竟也没见过他暗地里如何样儿 。”
言罢,许娴如思忖一番才道:“那你觉得,我和五殿下还有缘分吗?”
岑今月回:“实话来讲,渺茫得很,我总觉得以他现在这个态度,应该是想着得了封地就做个闲王,不会娶京中女。”
“也不知是仅我一人朝思暮想,还是他也念念不忘呢。”许娴如怏怏道。
岑今月轻笑道:“愿你二人两情相悦,相濡以沫。”
许娴如闻言心里愁云稍散,道:“那你呢,你如今也可以说亲了,我倒还真想不到这元象内有谁能配你。”
“论身份,除了皇家和谢家,还能有谁?若论用处,那可太多了。我如今为郡主,再封可就是公主了,哪家娶了我,就势必不能拥有实权,谁敢来提亲。”岑今月讪笑道,“皇家怕外戚专权,因而我们家嫡系一脉没出过皇后,我约莫也不会是。若和谢家成了,呵,怕是这元象城里,就没人睡的好了。”
“你方才祝愿我的,我也祝愿你,晼晚,我们一定都能好好的。”许娴如诚恳道。
回侯府后岑今月想着许娴如的事儿,又想到朝中各方势力,不免忧心,书翻三页便看不进去了,故而撂到一边,不看也罢。
几天的日子过得清闲,很快即到了上元宫宴,岑今月着了身景泰蓝的衣裙,外披貂裘,立于白雪间,犹如遗世独立。
太元殿外的积雪已经清扫过了,但这鹅毛雪飘的大,估摸着宴会结束就又得堆起来了。
诸人按照光禄寺卿的指示站好,等候圣驾。
岑今月周围有相识的女眷便相互揖拜,离得远的便只颔首,也算打了招呼。转眼间就看到许娴如来了,裙裾迤逦,仪态万千,当真是国色天香之貌。
待圣上皇后驾临,宴正始,先设诸席,后光禄寺卿引诸子进,一稽首,赐座。再赐茶,圣上皇后居于玉台后饮毕,诸子复稽,后饮毕,复一稽,遂坐,乐止。
女眷都在末席,许娴如依着身份正好能坐到岑今月旁边的一桌,她跪于几案之后,隔着屏风望了望,浅叹了口气。
兖方国历史长久,又与西方诸国建交通商,从前朝堂也有过女官,故而从那之后兖方内对女子的桎梏便少了许多。如眼前的,从前七岁后男女便不可同席,如今却可以,只不过皇家规矩多,还是设了屏风。
再赐酒一卮,诸子稽首,先为圣上凤后第一杯敬天下,后皇子皇女同亲王共敬上座,再诸大臣携亲眷同敬,末了,圣上便赐八宝元宵,复稽,乐止,帝进馔。
后乐进,舞起,宫娥身姿婆娑,袅娜飘逸,正当这一支舞退避时,玉台上的人突然道:“太师家的小娴如今日也到了吧,何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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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作者某某许。
岑今月与谢季青是同性相恋,女生。
宴会规矩这一趴随意写的,不具有什么参考性。
倓(tan第二声):安静
兖汤(yan第三声,shang第一声):昭文帝第五子,字行舟
国家名兖方,兖是国姓,京都叫元象
宓妃(fu第二声):多音字,另读mi第四声
跪跽(ji第四声):端正之坐
稽首(qi第三声)较叩首隆重些
食邑(yi第四声):封地
卮(zhi第一声):盛酒的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