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街市上人群熙攘,“珍香楼”金碧辉煌的牌匾下,两个壮汉抬着一具衣衫褴褛的身影,用力甩出门外,惊开一群行人。
账房先生从伙计身后徐徐地走出来。此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带着镶金琉璃镜,穿着天净丝的长袍,一副白净斯文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和他的嗓音一样尖细刻薄:
“这般腌臜货,活该手脚生疮的乞丐,不先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模样,也敢跑到珍香楼来撒野!”
无极州里,热闹常有,看热闹的人也常有。很快,珍香楼门口就围得水泄不通,一时之间声音嘈杂不清。
账房甩了甩手中算盘,道:“我们珍香楼有口皆碑,用的都是上等的食材,米是百泽州的灵米,面是丰茂原产的上等粉,肉是咱们无极州新鲜的灵畜肉,就连青菜,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大小均一、没有任何虫蛀、一等一完美的青菜!为的,就是招待好每一位入楼的贵客。这般精致的饭菜,即使贵客不吃,也轮不到这些个卑贱的乞丐来偷抢!”
“可是,这个小叫花,竟然胆大包天,溜进后厨,玷污本楼的食材,偷窃本楼的剩菜,实在令无极州蒙羞!诸位,我知道无极州的大街小巷里,像这般的鼠辈还有许多,今日不报官,正是教这些老鼠知道,不老实的下场。给我打!”
话音落地,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在小乞丐身上。自始至终,小乞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
很快,周围便产生了许多不忍的声音:“看这小孩如此瘦弱,这些棍子打下去,怕是扛不住。”
“手脚不干净,挨打也是活该!”
“话虽如此,这些伙计下手也太重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你看她一动不动……”
账房看在眼里,示意伙计停手,朝周围拱手道:“我们珍香楼乃是几千年前,仙盟长老游历人间时所建立,秉承仙人博爱万物之志,素来是不与凡人为难的,今日破例当街惩治此子,乃是因为她家传恶习难改。”
“此子名为云韶,其姐原本是楼中使女,谁知月前服侍仙盟特使时,此女竟然起了贪欲,想要偷窃特使法宝!幸好特使法力无边,当场便将贼人擒拿,此子与其姐一脉相承……”
账房洋洋洒洒高谈阔论,却不料地上小小的一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掀翻了压在身上的五六根木棒,像幼豹一般,转瞬间蹿到账房身前,猛地一撞,竟然将账房按在地上,用力捶打起来。
“咳、咳咳……愣着做什么,把她拉开啊!”
变故来得太快,打手们愣了一下,这才走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小乞丐撕下来,再次丢到大街上。
云韶挣扎着坐起来,呸出口中的血沫,朗声大叫:“你胡说,姐姐不是那种人!”
话音未落,碗口大的木棒又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这次云韶却不装死了,她手腕一翻,便拨开了几根扫到面前的棍棒,身体借力后翻,打个滚便混入了看热闹的人群,不过几息时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混账小畜生,别让我再逮到你!”账房掸干净身上的泥土,无可奈何地怒骂道,却也无济于事,悻悻地走回去。
云韶在暗处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又呸了一口,这才从暗巷抽身而去。
一边走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冷硬生霉的馒头——是刚刚从账房怀里摸出来的。放在手里掂了两下,随手撕掉发霉的表皮,凑近嘴边刚准备啃,突然发现旁边的屋檐下,还坐着一个熟悉的老头子,穿着一身破烂道袍,头上带着顶不伦不类的纶巾,浑身上下都满是污渍,唯有一旁的布幡洗得干净,面前还铺着张纸,上书:算命看相,风水堪舆,驱魔避灾,兼治阳虚不举,不孕不育,跌打损伤……却是她平时一同讨饭的狐朋狗友。
云韶站住脚:“老骗子,今天在这儿打窝?”
老道努力睁开狭缝般的眼睛:“我呸,怎么说话呢,老道我可是包灵验!”
云韶嗤笑:“是嘛,那你怎么还没换上金丝幡,坐着仙车给高门大户当先生,却在这里讨饭?看你这样子,又有三天没吃上东西了吧,仔细等会儿人家闻见臭味,出来赶你了。”
她也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到包灵验旁边,看老道掏出几枚铜板,排列在她面前:“你这就不懂了,鱼跃龙门,那是想跃就能跃的吗,要讲求天时地利人和。看着卦辞,你知道这是什么?这叫潜龙在渊,意思便是老道我如今落魄乃是天命所在,只需静待时机,便可一跃为龙,呼风唤雨……哎哟!”
他原本是靠在门上,冷不防门突然打开,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反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扫帚,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门口的妇人怒骂道:“去你的腌臜老乞丐,黄汤灌多了白日里发起春秋大梦来了,还跃龙,我看你也就是臭水沟里的泥鳅!快滚,别脏了我家的门槛!”
这妇人将一柄扫帚挥舞得虎虎生风,一老一少堪堪躲避,被她赶出三丈远,妇人这才连骂带恨地回屋关门。包灵验捏下头发沾上的枯叶,喃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什么?”云韶疑惑歪头。
“夸这大娘机灵可爱,孩子未来必成大器。”
“……”
别人的家门口不敢再待,幸好巷子口还有两块大石头,两人顶着太阳,相互依靠着坐在那里,都觉得颇为无聊。
包灵验又掏出了他的那张破纸。方才被打得如此狼狈,他却这张纸护得极好,往身前一抖,俨然又是个游方的道士。
云韶扶额:“你还不如同我演卖身葬父。现在的人都精明了,没人信你算命的。”
包灵验反驳道:“他们精明到看出来我不会算命,难道就看不出来你我卖身葬父也是在骗钱?”
“……”
“……”
云韶转过脸自顾自啃馒头,包灵验挥了挥布幡,又得意道:“再说了,我可是包灵验。我方才卜了一卦,我由鱼化龙,就在此地,你看着吧,等会儿就有大单子找上门来。到时候就不用啃你这馒头了,我们去珍香楼吃香的喝辣的,把他那个账房的算盘拆了当弹珠玩儿。”
云韶呵呵冷笑。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冷眼旁观包灵验满怀希望地招呼着过往迎来的行人,从一开始坐在大石头上招呼,到后来一路小跑到人家面前去推销。
“这位少爷,你面堂发黑,恐怕有血光之灾啊!”
“哪来的骗子,滚开!”
“夫人面含春色,近期定有桃花。”
“你胡说什么?来人给我打!”
“两位小仙长真是一表人才,可惜周围气运不畅,这趟下凡恐怕要受阻……”
眼见那两位穿金戴玉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云韶赶紧捧着馒头跳下石头,噔噔噔后退数步,以跟老道拉开距离,果然,那两个年轻人扬起下巴点了点石头上的纸和铜钱:“这是你的摊子?”
包灵验满脸堆笑:“正是正是。”
高个儿的年轻人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突然出手,隔着纸将整块石头打成齑粉!破纸轻飘飘落到地上,铜钱叮叮咚咚散了一地,矮个子走上前,将包灵验推搡得退后三四步,才点点腰间的令牌:“看见这是什么没有?”
包灵验瞪大眼睛:“这是……”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仙盟的特使令!在我们面前使这些坑蒙拐骗的伎俩,活得不耐烦了?”矮个子捏着包灵验的脖子将人提起来,“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给本仙使听听?”
“我说二位一表人才,只……”
眼见包灵验竟准备挤出和刚才一样的说辞,云韶连忙上前:“他说两位一表人才仙力无边,区区小妖小怪必定蹦跶不了几天,就能被两位仙长收服,我们无极州的安稳都要靠两位仙长,请两位仙长务必保重,勿要太过操劳!”
她声音还算清脆动听,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清澈有神,双手紧紧绞着衣服,倒显得有些可爱。矮个子盯着她看了半晌,同高个子对了个眼神,将包灵验放在地上,反走到云韶面前,抚了抚她的额头:“哦,他是这么说的吗?”
云韶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他并没有将手掌从她的头上拿开!
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许多混乱的场面。她躲在柜子的缝隙里往外看去,有昏黄的灯光,移开的手掌,扑通一声软绵绵倒地的身体,红色白色的液体从七窍里流出来,浸湿了地面……
但她的脚像是生了根,将身体牢牢地钉在地上。她听到自己掷地有声地说:“对,他就是这个意思!”
高个子也慢慢地走过来:“你倒是机灵,怎么,他是你爷爷?”
云韶连忙道:“我跟他不熟。”
高个子似笑非笑:“不熟?那就是仗义执言了。无极州这个蛮夷地,‘有志之士’可真不少。”
头顶的大手缓缓地摩挲着,云韶像是顶着一万根针,强自镇定:“不是,是,是他欠我钱。”
矮个子嘴角抽搐:“你就是个小叫花,还借别人钱呢?”捻捻手指,突然松开了手,“你都多久没洗头了,全是油,脏死了!”
云韶道:“他借了我半个馒头,还没还。”肚子适时咕噜了一声,显然饿极了。
“……”矮个子嫌恶地说,“没志气的乞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师兄,咱们还是走吧,跟这两个无赖闹半天,时间怕是晚了。”
高个子点点头,与两人擦肩而过,忽然衣袖拂动,一阵微风吹过,云韶和包灵验便像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去,重重拍在一旁的墙壁上,贴了半晌,才慢慢滑下来。
云韶坐在地上,目光失焦,半晌没回过神来,包灵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把她搀到石头上坐着,伸手挥了挥。
“丫头,丫头,醒醒!”
云韶呆愣愣转过头,忽然醒神,对着包灵验就是一顿猛锤:“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没事招惹他们干什么,差点小命都不保!”
包灵验愁眉苦脸地说:“我卦象算的财运就在他们身上啊,谁知道这两个小郎君脾气这么暴躁,差点把我吃饭的家伙事都扬了。小云朵儿挪挪屁股,那儿还有我一枚钱。”
“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指望你那骗人的把戏了!”
总而言之,经过半晌午鸡飞狗跳,包灵验的跃龙门大计终于还是宣告破灭。两人坐在仅剩的一块石头上,磕了豁口的破碗光溜溜摆在面前,可来来往往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可是得罪了仙使的人,快走快走!”
最后,只剩下彼此的肚子响亮地、此起彼伏地叽里咕噜。云韶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那块冷硬馒头,一分为二,递给包灵验:
“指望不上你那珍香楼的好酒好菜,还是啃长毛馒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