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技

    漱玉坊的杂技班不多,且各有特长。云韶一路问一路找,找到武生下榻的客栈时,天刚刚擦黑。

    大堂里众人吃完了饭正散场,云韶一眼瞅见武生独自揣着剑走向后院,想了想,绕了个弯,跑到客栈的后门,在灌木丛后面默默蹲着。

    盛夏傍晚,蚊子最是猖獗。

    云韶趴在草窝里跟蚊虫搏斗,被咬了七八个包,正是瘙痒难忍的时候,终于听得吱呀一声响,武生从里头走出来。

    “唉……近来妖邪作祟,城里不太平,随便练练就是了。”班主在门里叮嘱,“早去早回,别忘了时辰。”

    “哦。”

    合上门,武生朝不远处的空场走去,云韶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又寻了个极佳的观赏地,看他坐到石头上,抽出剑来,用软布反反复复擦拭好一会儿。

    这把剑同白天卖艺用的剑便大不相同了,暗淡的夜色中,竟然自己发出淡淡的清辉来,显然不凡。

    云韶一时看呆了,忘记赶蚊子,几息工夫又被咬了一串。

    但她却已无心挠痒。武生想着事情擦完剑,终于开始练习招式。这次与白日那套花里胡哨的动作更是不同,云韶看了,终于明白自己想不通的种种诡异之处。

    大约杂技是取悦观众的把戏,相比实用更偏向于好看,是以为了炫技,武生对一些关窍加以改动,使身段更妖娆漂亮,杀机却减淡,像是一幅浅淡漂亮的水墨画。

    而在人后才能现身的剑法真身,却像是高山飞瀑一般波澜壮阔,每一个动作里都像是蕴藏着无限的力量,从剑客的身体流向冷厉的剑锋,若混入剑气中挥出来,想必摧城开天,都不在话下吧?

    云韶看得如痴如醉,浑然不觉武生越来越近,忽然一剑刺出,正劈开她栖身的树窝。

    “哎哎哎!”

    还没落到地上,武生就跃到空中,拎着领子把她提到一旁。待到看清她的脸,他愕然道:“是你?”

    他的剑还横在她的脖子上,云韶瞥了一眼,并不害怕,反而觉得颇为亲切,连带着语气也轻快:“是我怎么啦?你说我可以学的!”

    武生拿着剑在她身上比划了几下,蹙眉疑惑道:“不是那个……你不是个人吗?”

    云韶莫名其妙:“我当然是个人,你说什么呢。”

    “可我的剑在亮。”

    看见云韶眼里的问号,武生解释道:“我家祖传的宝剑,有警示邪魔的作功用,如果周围有阴气,就会变亮。你……”

    云韶若有所思,答非所问:“这剑法,这剑,都是仙家的宝贝啊。”

    她目光渐渐变了:“你一个仙家的子弟,竟然在杂技班里卖艺……你是说书先生讲的那种,隐藏身份,来无极城探案的大侠吗?”

    “呃,呃……”在她清澈又灼目的注视下,武生慌乱地把脸撇到一边,如果接着剑光仔细看,会发现他那张黑脸现在满是赧红。

    换成暴躁些的,现在已经恼羞成怒了,但武生脾气不错,哼哧半天,竟然憋出来几句实情:“我家已经衰落了,只剩下这把剑和这套剑法了。”

    他躲闪着云韶的视线,所以没有发现,她藏在探究下,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审视和斟酌。

    这一点细微的神情转瞬间便被抹去,云韶抱臂打量他,跟看傻子似的:“你家祖上挺阔的吧?现在变成这样,少不了有仇家追杀,你居然还敢在外头使剑,是嫌命太长?”

    武生低头看着家传宝剑,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怕他们。”

    又是一个不要命的,云韶心道。

    武生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严肃问道:“你身上的阴邪之气,究竟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云韶无声地啧了一声。她东拉西扯一大堆,居然还是被他绕回来了。

    她问到的东西够多了,于是慷慨解惑:“大概,我还真知道。”

    她在袖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直假白玉的簪子。这簪子一冒头,剑光便乍然大亮,照得周围如同白昼。

    云韶还没说什么,武生便攥着剑往后跳了一大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她哭笑不得:“你这么紧张干嘛,把剑收了,听我跟你解释。”

    却是那日包灵验夜探刘府,云韶放心不下,悄悄跟上,二人联手将刘府杀了个片甲不留,临走时,包灵验来到小白楼,顺便解开了阴阳四象阵。

    ——真的是非常“顺便”。这个镇压了李芷兰这个含冤而死的厉鬼和诸多邪祟,传说中一击必杀的阵法,包灵验只是探头看了一眼,抽出剑轻轻一刺,那阵便散去了。

    原本李芷兰的魂魄也应和其他邪灵一样被打散收服,但在云韶的请求下,包灵验又抽出另一根白色质地如玉的簪子,将李芷兰的魂魄附于其上,交由云韶贴身携带。

    云韶抚摸着簪子,轻声说:“芷兰姐姐是个好人,即使死了,也是一个好鬼。”

    武生却道:“我能看看她吗?”对上云韶警觉的目光,他连忙说:“我不干别的,剑给你拿着,我就看看,就看看。”

    云韶思忖几息,将剑收过来,簪子递过去。武生紧紧地攥着簪子,整只胳膊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云韶静静地看着,没说话,直到武生竭力平静下来,问道:“你刚才说,她在无极州,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人。”云韶掸去浮土,在树根上坐下来,“她本来是东坊‘遍绮罗’老板的养女,也是远近闻名的绣娘,后来老板没了,刘家的老爷想纳她做小妾,哈,那个老东西,年纪做她爷爷都快够了。芷兰姐姐不愿嫁,就逃到了城西的大芒山,在那里跟一个姓贺的樵夫结为夫妻。”

    她娓娓道来,武生听得出了神,好像隔着干巴巴的叙事,又看到了那个温柔的姑娘:“他们在大芒山生活了五年,我有时讨饭逛到那边,天晚了,芷兰姐姐就不让我走了,会分给我一块地方睡,第二天吃了早饭,再把我送走。”

    那个时候云念还没死,她有家有亲人,分明并不是真正的乞丐,更不需要讨饭维持生计,可李芷兰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要她过来,凉粥热饭,总会有她的一口,若是替她缠线纺纱,还能得到不菲的“报酬”。

    少时的云韶,就这样在两个女子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着。可偏偏,那救苦救难的仙使来了,她的亲人却全都失却了。

    “只可惜呀,她生了一副凡人的命,却长了一副神仙的手骨,所以,刘老爷是不会放过她的。他只是没想到,他害死了芷兰姐姐,贺风拼着自己死了,也是要去报仇的。他若是能量再大一些,那两个仙使,他也不会放过。”

    “仙使?”

    武生诧异地转过头,正对上云韶似笑非笑的眼眸:“你不会以为,刘老根一介走狗屎运才发了家的凡人,凭他在无极州的那点见识,能知道仙道上的事情吧?”

    “无极州的妖魔横行了几百年了,仙盟每十年都会派仙使下来‘除魔卫道’,最近三十年,下来的仙使可没换过人。”说着,云韶又拍死了几只蚊子,站起身来,“你好生想想吧,我——”

    武生一把抓住了她:“你我萍水相逢,你对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云韶意味深长地说:“自然是因为,你想知道呀。”

    .

    月上中天,早过了宵禁的时间,云韶趁着月光,独自走在折返漱玉坊的路上。她捏着根随手折下来的狗尾巴草,嘴里哼着走调的歌谣,脚步颇为闲适,却在路过巷子口的时候,被人揪着领子,粗暴地扯到小巷里面。

    “哎哎哎干嘛呀!”云韶从包灵验手中夺回自己的衣领,心疼地抚平褶皱,“我这衣服早晚被你们扯破,老流氓!”

    包灵验年过花甲,差点被从天而降的老流氓三字砸得昏过去。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重点。

    “我们?还有谁,怎么,被武生揍了?”

    “哪儿能呢,你出去打听打听,无极城的三教九流,有一个不欢喜我欢喜得紧的?”云韶呲着牙,笑得十分得意,“我一跟他说明,他求着教我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打我。”

    包灵验见她春风得意的样子,难言地摇了摇头,转身想走,云韶却反手抓住了他,“别走别走,他是教了我,你还欠我一招没教呢!”

    她还记得早上两人的赌约,包灵验十分头痛,只好道:“人家教了你,你就学会了?小云朵儿,那武生可不是一般的来头,你想学人家的家传绝学,别太傲慢。”

    云韶道:“一整套剑法,我自然不能在一天之内学会,可是我已经把最关键的部分学到了。”

    包灵验目光微动。云韶冲他一笑,将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随手在路边捡起一块木片。

    “你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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