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教。”
转过一天,漱玉坊又是人来人往,巷子口的杂物堆上坐着一老一少,小姑娘等着黑晶石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瞅着老头,可道士打扮的老家伙却正襟危坐,满脸不为所动的模样。
跟昨天倒是刚好颠倒过来了。
云韶扯他袖子:“就一招。”
“半招也不行,一个抬手都不行。”包灵验口风咬得死紧。
云韶问道:“你不是昨天还说欠了我的因果,要教我点东西来补偿吗?我昨天还冒险去救你呢,你欠我的更多了,我不要学骗人的东西,你教这个呗,不嫌少,多少都行。”
包灵验乐了:“小云朵儿呀,你当买菜呢?我却要告诉你,那些推衍计算的把戏,你学多少都无妨,可是武学一道,这叫家学渊源,哪里能轻易外传的。你要学,那得正正经经地拜进我们包氏的师门,做亲传徒弟才行的。”
他自忖云韶向来最讨厌与他这骗子绑定,如此定能让她知难而退,不料云韶听了,翻身就要下跪:“师——”
“哎停停停!”
包灵验赶紧打断了她,他惊出一身冷汗:“你这姑娘,怎么还说跪就跪呢?”
云韶认真地说:“我要跟你学功夫。徒弟跪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那可不是!膝盖下头有黄金,哪里有轻易跪人的道理呢!”包灵验把她拉起来,“更别说呢,我们可是有名的上古仙门,招收徒弟是有很严格的规定的。仙资、气运,心志,缺一不可。你出身是乞丐,气运已是不足;剩下仙资与心志,你又怎么能证明,你有修仙上青云的根骨灵脉?”
云韶侧耳细听,然后她想了想,摸出腰间的短剑:“我有的。姐姐送我这把剑,就是要我去修仙。”
包灵验摩挲着这把再普通不过的凡铁短剑,哭笑不得。
寻常人测试仙资,要去州府中,在仙界中人的引导下触摸测灵石才行。可他二人穷困潦倒,如何进得去州府。
包灵验也不是真要测试她的资质。这些年来他在仙道上见到太多尔虞我诈,相比凡间更为血腥。云韶这个小丫头出身贫寒又一身正气,倘若可以,他倒宁可她在凡间一世逍遥无忧,强如进了仙界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没想到小丫头执念这么强。
包灵验便道:“你姐姐说的话不做准,我说了才算。你看那边,看到那个杂技班没有?”
云韶跟着转过头:“看见了。”
“那个舞剑的武生,是有些真本事的。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要能把他的招式学来,我就教你一招。不过,只能教一招,你要想好。”
云韶看了一会儿,那黑皮的年轻人站在一群叠罗汉的猴、胸口碎大石的、踏索飞丸的中间,穿黑底红束腰的短打,手里只有一把光秃秃是剑,使起来却如行云流水,精彩繁杂,丝毫不亚于人,博得满座喝彩。
她抿起唇角,跟包灵验对拳为誓:“就这么说定了,我学!”
包灵验看着她毅然离去的身影,暗暗咋舌。
初生牛犊啊……你愿意学,人家还得愿意教才行啊!
何况那书生一套剑法起码十几式,三天学会,怎么可能?
就见云韶挤到杂技班后头,一点儿也不见外地蹲下了。等武生表演完,她就上前跟人搭话。
不出包灵验所料,年轻武生一听她的来意,就直摇头。
他倒没说什么“家学渊源”或是“吃饭手艺”的话,只是上下一打量,就摇头:“你个儿这么小,练不会的。”
云韶也没想到他从这个角度拒绝,憋了半晌,道:“我以后会长高的!”
武生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嘴角天然下耷,一看就是执拗较真的。他又上下看了看,转头要走,一看就是不信。
云韶连忙揪住他。
“学不学得会先不论,你就说我能不能学。”
武生想了想,道:“我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像是边想边组织语言,慢慢地说:“按我家祖训,武不藏私,你愿意学就学去。”他撇撇嘴,不掩嫌弃,“但我不教豆苗菜。”
云豆苗:……
武生道:“我要赚钱,没时间跟小孩儿过家家。”
云韶不服:“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在过家家了?”
武生显然完全懒得跟她解释,转身走了。
云韶在他身后悄悄挥了挥拳头。
她在市井长大,受过的冷眼不知多少,武生的拒绝于她不痛不痒,她挑挑拣拣,只留下一句“你愿意学就学去”,当即收起讨饭的碗,丢下包灵验,搬到了杂技班旁边。
武生在台下休息片刻,又上台前去。
云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她自幼便耳聪目明,善于捕捉各种精微变动。昨日进刘府后做的那些,便是跟从以前见过的天师,暗中学习的。云念知道她喜欢学这些,便给她打了一把短剑作为礼物,希望她有朝一日可以离开下九流,像云中来去的仙人一样骄傲潇洒。
但即使是云念,也没来得及知道,她不仅学杂学很快,对武功更是似乎天生就多开了一窍。武生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落在她的眼里,便仿佛慢了十几倍,又去芜存菁,最后简化成刺、挑、点,组合成“招式”,落进她眼睛里。
云韶就这样在杂技班旁边蹲成了一座石头。
直到红霞又染了满天,微凉的风吹过来,包灵验蹲在她身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置之不理,直接变掌为刀,朝她的肩膀砍去。
还没凑过去,云韶身子一歪,使臂格挡,另一只手便像剑锋一样跟上,目标赫然是老道的脖颈!
“嚯!”包灵验向后跃出战圈,云韶这才回过神来。夕阳西下,人都散了,只剩下满地竹签烂菜叶,路人朝他们投来鄙夷或奇怪的目光。
“小小年纪,出手真够狠的,你是不是早看我不顺眼了?”
云韶没理会他,她环顾四周:“杂技班呢?”
“早散了!”包灵验道,“就你跟木了一样蹲在这,谁叫都不搭理。”
云韶站起身来,找了个方向,拔腿就跑。
“哎哎哎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他。”
包灵验把她拽回来,爷孙两个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排排坐下,又捡了两根木棍。
“你可真是看魔怔了。”老道叹道,“你知道杂技班晚上住哪里么?就算是知道,你这个时候过去,武生怕也没空见你。不如晚些再去。”
云韶觉得他所言有理。
老道又问她半天下来学到了什么。
云韶捏着棍子在浮土上划拉:“我记住了他那些招式的样子,但有几个地方还不懂,所以……”
“那些?所有招式都记住了?”包灵验打断她。
云韶点头。
包灵验闭嘴惊艳。
“可我只记住了招式的样子,不知道他是怎么使出来的。”云韶比划,“你看这招,虽然耍起来好看,可是却要手腕折起来,跟前面连接一点都不自然,也使不上力,不如借力顺势挥出去……”
她一个人絮絮说了一堆,没注意包灵验早没了声息。回头望去,正对上他复杂的神情。
包灵验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嘛?”
云韶只觉一股冰凉的气息从手腕穴位注入身体内,游走一圈再原地出去。而包灵验撤了手掌,纳闷道:“丫头,你说句实话,你真是无极城土生土长起来的么?”
“我向来说实话,是你这个老骗子一直骗人。”云韶撇嘴。
包灵验哈哈大笑:“那你以前学过武?”
云韶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城里也有些游荡的骗子,他们会教一点。”
包灵验脸上的复杂慢慢变成了感慨。
“你连武功是什么都没见过,为什么一定要习武呢?”
云韶反问:“普天之下,倘若可以,会有人不想修仙吗?”
夕阳之下,老道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半晌,他摇头:“那是别人的理由,不是你的。小阿韶,你有修炼的天分,可我不能教你。凡人的武功已是难学,修仙更是凶险万分,一不留神,堕入邪道,或是散去神魂,代价不是常人能承受的。跟着武生学一身剑法,在人间做个快活女侠,不好么?”
云韶懂了:“你怕我道心不坚定,变成坏人。”
“可是,你这样防着别人进仙道,只剩你一个人对抗坏人,你打得过来吗?不会累吗?”
包灵验一愣,云韶跳了起来:“我去找武生问剑法,你也好生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