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没醒,不会摔坏了吧?”
“闭嘴!”
有人在说话,断断续续落入耳侧,扰得人心烦意乱。
眼睫拼命颤动,絮沉挣扎着撕开眼皮,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张带着三分稚气的圆脸。
“醒了醒了!”圆脸少年蹭地一下跳起身,“师姐,前辈,他醒了!”
“安静些。”谭觉啪地一掌抽在他后脑勺,目光落向絮沉时温和了些,“道友可还有哪里不适?”
“我无事。”絮沉撑坐起身,目光落向四周。
眼前依旧是一片树林,夜色铺陈,枝叶掩映间隐隐能见几点碎星闪烁,树荫底下被收出了一片空地,燃着一堆火。
微生砚已收了伞,正撑着下巴坐在篝火另一侧,隔着跳跃的火光,二人视线相撞。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絮沉动作一顿。
那团白雾起得猝不及防,视线瞬间被隔绝,他只隐约记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下一瞬便没了知觉。
三位化神修士在场,应当不会是有人偷袭,或许是谁无意触动禁制,误入了藏在云崖山的某个秘境。
思忖片刻,他摇头,“浓雾起时我就没了知觉,再醒便已在此处了。”
“我就说他肯定也不记得!”圆脸少年闻言大失所望,重重叹了口气,“咱们都差不多,不同的是我与师姐早些醒来,已在这林子里转了一圈了。”
絮沉顺势问道:“可曾发现什么?”
少年耸肩,“就是一片的普通的林子,非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特别大,我们走了整整三个时辰……”
“玉舟。”谭觉开口打断少年的喋喋不休,望向微生砚,“前辈可知这里是何处?”
听到询问,微生砚转头看过来,谭觉面上镇定,心里却也没底。
微生砚比三人醒得都早,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失去意识,可濯青真人看上去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之前谈笑间断人一指一臂的情景却还历历在目,她实在不太能摸清对方的脾气。
好在微生砚并未展现多余情绪,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虚天秘境。”他撑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修士靠灵气修行,若中途殉道,吸纳的灵气就会散归天地,如此循环往复。但若有执念深重者陨落,灵气不散,便可化为一方遗府,护其残魂遗骨。”
“要撑起一方秘境,那得是化神以上了吧!”被叫做玉舟的圆脸少年惊讶,“如今我仙门的化神修士两只手都能数过来,此处竟有大能遗骨?”
“是呀。”微生砚轻笑一声,笑音飘渺,似从山外来又似就贴在耳畔,少年倏然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张惨白的脸。
白肤、墨发、红衣,三种极致的颜色纠缠,在火光映照下浓艳到近乎扭曲。
微生砚语气轻缓,“你猜,在这儿的,是哪一位呢?”
哪一位?
仙门化神修士不多,可人人都有名有姓,唯独自八百年前便避世不出的濯青真人,已许久不现于人前……
如果……
凉风过,带起一阵绵长凉意。
圆脸少年:“……”
“啊!!!”圆脸少年满地乱爬,“前辈饶命——”
谭觉:“……”
被对方激动之下一肘挥在下巴的絮沉:“……”
微生砚哈哈大笑,连端了一整天的架子都顾不上了,直直笑倒在另一侧的絮沉肩上。
细细密密的梨花香瞬间将人裹紧。
“小道友,你这孩子多有朝气。”笑够了,他擦擦眼角浸出的泪,拍着絮沉的肩语重心长:“太严肃,以后可不好找道侣啊!”
絮沉:“……”
絮沉面无表情地扶起微生砚,顺手拉起对方滑落到手肘的外纱,“多谢前辈赐教。”
说完,他拉回话题:"若是秘境,是不是只要找到陨落的大能遗骨就能出去?"
闻言,圆脸少年终于从惊吓、恍惚和羞恼中回过了神,起身拊掌道:“是呀,找到遗骨,自然能打开秘境,我们就能出去了!”
“不急,等天亮再说。”说回正事,微生砚稍稍正经了些,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们若还能睡,就睡一会儿,睡不着挨着也行。”
说完,他便就近找了棵最高的树翻身跃上,寻着个合适的角度,闭上了眼。
圆脸少年全然不记仇,见状便巴巴跑过去,仰头道:“前辈,你这样会着凉的,我把外衣借你盖吧。”
话落,絮沉添柴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少年。
微生砚连眼都未睁:“闭嘴。”
“哦。”少年十分听话,又跑回了火堆旁,吧嗒一声,枯枝落进火堆,带出啪啪几声脆响。
絮沉收回视线,眼里火星攒动,不知在想什么。
秘境里白天和夜晚的差别不算大,是春天,新叶密密莽莽挤了一枝头,连阳光都照不进几分。
林间还是一片迷蒙的灰白色,能看清,但看不远。
微生砚信步走在最前方,又撑起了他的伞。
上辈子被微生砚救下留在无厌山养伤时,絮沉曾问过这把伞的事,微生砚说,是为了镇魂。
——“我杀人太多,冤魂缠身,没办法,只好给他们找个睡觉的地儿。”
说这话时他语气七分带笑,颇不正经,好在那时絮沉也不是真感兴趣,并不在乎这点敷衍。
他只是好笑,怎么能有人在一把刀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杀人太多。
从回忆里抽出思绪,前方,微生砚已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片真正的春天。
落英缤纷,万松翻翠,旭日从云山外升起,轻烟飘荡。
“我们出来了?”圆脸少年不可置信地上前,擦了擦眼,“昨日我和师姐走了三个时辰……”
“为了保护主人残魂,秘境会迷惑闯入者。”谭觉打断他,眼里也溢上些喜色,“看起来濯青真人不受影响,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遗骨。”
她果然没猜错,对方应该一开始就没失去意识,至于昨天迟迟不肯行动的原因……
目光不自觉落到絮沉身上,她迅速收回视线,没再多想。
空山寂寂,静地只能听见脚步声。
他们又往前走了数里,渐行渐高,四面柔雾飘渺,四人已在白云中。
絮沉脚步忽然一顿。
微生砚仿佛身后长了眼,几乎在他停步的同时就立刻回了头,目光从他背后的骨剑上一扫而过。
絮沉:“……”
这人果然早就看出了他身上的问题。
既然对方不打算追究,他也懒得装了,抬手握住震颤不休的剑柄,“仙尊发现了?”
微生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这剑不错。”
絮沉垂眼,若是上辈子有人对他这么说,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挑衅了。但或许是这一世开局还不算遭,他看开了许多,又或者只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微生砚,他此刻倒没什么多余情绪。
“尚可。”骨剑逐渐被安抚,他中肯道:“它屡次助我活命。”
微生砚笑:“一把剑能助执剑的人死里逃生一回,便已是极好了。”
清绝宗姐弟没听懂两人在打什么机锋,谭觉尚能克制,圆脸少年却已叫嚷了起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剑不剑的?”
微生砚没说话,絮沉只好开口解释:“此处应当不止一具尸骨。”
二人一愣。
“先走吧,此刻说再多也无用。”微生砚率先迈步。
一行人继续往前,谁都没发现,就在絮沉那句话落下的同时,身后柔雾倏然浓郁。
密密麻麻的白骨从白雾里挣扎起身,静静目送四人远去。
又行进半个时辰后,云忽然到了脚下。
眼前碧空如洗,豁然开朗。
“怎么走到绝路了?”圆脸少年探头往山下看了一眼,轻嘶一声:“这得多深啊。”
絮沉看着眼前不见底的深谷,抬手扔了块石头下去,许久都没听到半点回音。
圆脸少年欲言又止。
此刻他们正站在一座山峰最顶处,来时路不知何时已被浓雾掩盖,其余三面皆是深崖,且这深崖不仅深,还广,一眼望去只有天和云,竟连山都再看不到半座。
这怎么看,都是濯青真人领错路了吧。
但他不敢说,他怕挨巴掌。
“啊——”一声惊呼蓦然响起。
絮沉和微生砚同时看过来,少年忙捂住嘴,又茫然地放下来。
不是他啊。
循着二人视线望去,他才发现发出惊呼的竟然是他素来以冷静著称的师姐谭觉。
此刻谭觉正死死盯着云间,仿佛那里马上要钻出来什么吃人的怪物。
圆脸少年不明所以,但只一个晃神间,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云间竟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青天绝壑之间,他就背着个背篓踩在白云上,脚步平稳,如履平地。
最叫人诧异得是,那人脚步笨重,气息浑浊,俨然是个凡人。
“这……这大能修士的遗府里,怎么会有个凡人。”圆脸少年双目圆睁。
“遗府便是一方世界,如何不能有凡人居住了?”目光落在那云中人身上,微生砚轻笑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小圆,叫他一声。”
圆脸少年眼神迷惑,左右看了看,伸手指向自己,“我?”
“快些。”微生砚催促,“要走远了。”
眼见那人背着背篓越走越远,圆脸少年也顾不得反驳了,跑上悬崖边高声喊道:“喂——大哥——”
声音穿透白云,那云中人竟真的听到了,停步回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
四目——
目呢?!
圆脸少年脑袋一空。
这凡人竟然没有脸!
准确得说,是那张脸上没有五官,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然不似普通模样。但若只是光滑的一个弧面倒也还好,偏偏那原该生着五官的地方都长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眼睛是两个凸起的球,鼻子是个软趴趴的椎体,两个半圆挂在头两侧,嘴巴处更是干脆只有一条线。
“啊——”劈了嗓的惊叫声直冲云霄,圆脸少年惊慌后撤,急乱间突然踩上一颗圆不溜秋的石子,脚下一滑,顿时稳不住身形朝崖边摔去。
“玉舟!”谭觉一惊 ,忙扑上前,双手相接却反被对方拽倒,一个扯一个跌下了山崖。
飘飘荡荡的白云被惊散又复拢,瞬间将两人吞没。
絮沉:“……”
目光在云雾缭绕的深谷下停留一瞬,他抬头,却发现无面人已不见了。
絮沉皱眉:“那是个什么东西。”
“看起来是个人。”微生砚啧了声舌,“想知道,不如下去看看。”
话毕,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搂过絮沉的腰,带着人纵身一跃,山风穿过耳畔,失重感后知后觉地袭来。
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