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只持续了一息不到,仿佛两人跳的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一道门槛。
流云带着山间露气扑面,凉意唤回五感,絮沉不由恍惚了一瞬。
眼前是一座村庄。
从万丈高峰跳下,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座村庄,纵然见多识广如沉霄剑尊,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一条溪流隔绝两岸,桃花叠叠,一半在水一半在岸。往前是大片庄稼,被横平竖直分割成了无数“田”字。田间有屋舍三两散落,家家户户屋顶上都飘着青烟,一路延伸到远山脚下。
“这位道友还挺有情调。”微生砚啧了声舌,收回手,“居然在遗府里建了个桃花源。”
腰间余温散去,絮沉下意识摩挲下了袖角,“那山崖是一处结界?”
微生砚扣了扣下巴,“若是结界,不该进来的这么轻易,或许是另一重秘境也说不定。”
秘境中还有一个秘境?
絮沉默了默,“谭道友他们不见了。”
“说不定已经进村了。”微生砚伸了个懒腰,“正好天色不早了,咱们也去借个住处。”
说完他脚步一转,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溪水花林。目光落在前方挺拔俊秀的背影上,絮沉有些出神。
上辈子他浑浑噩噩二十年,直到渡化剑骨后,才逐渐寻回普通人的情感,然而那时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都已死了。
此后三年,故人不入梦,那些后知后觉的心绪除了一方坟茔,也无人听。
却没想到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他忽然很想叹气。
他真的叹了口气。
很轻,也长,似乎一口气叹完了二十余年的荒唐遗恨。
微生砚毫无所觉地走在桃花树下,见花开得好,便抬手折了一只插在耳后。
絮沉笑了一下。
算了。
就算自己的重生另有乾坤,就算这一切又是宋回春或者某个人的阴谋,就算大梦未觉、转头依然成空——
他也认了。
从桃花林往前有一段不算长的石板路,一路蜿蜒到村口的大柳树下,两人到了近处,才发现远看水墨画一样的地方,烟火气竟十分浓郁。
田间铺着整齐的青石,竹林桑树各自成片,有穿着喜庆的小童追着鸡、鹅穿梭其中。大概是正好到了晚食时分,饭菜香气飘满上空,犬吠接二连三响起,下田的人正荷着锄头三三两两往家走。
“你们是谁?”清脆的声响从下方传来,絮沉低头,与一个抱着竹蜻蜓的小姑娘对上视线。
小姑娘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大,还没他小腿高,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花袄,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仰头看人时十分可爱。
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来,将小姑娘提到了半空。
“你又是谁?”微生砚问。
小姑娘也不挣扎,奶声奶气道∶“我是阿兰。”
“阿兰。”微生砚将人放回地面,拍了拍她皱起的衣领,随口问道∶“你今天有没见过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很漂亮,哥哥蠢。”
小阿兰疑惑地歪了歪头,大概是没听懂后半句,“有漂亮姐姐哦。”
“这样。”微生砚笑了一下,抬手摘下自己耳后的桃花,别在阿兰衣襟上,“送给你。”
阿兰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微生砚,“谢谢哥哥。”
微生砚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能带我们去找漂亮姐姐吗?”
阿兰眨了眨眼,“君奶奶说不可以带外人进村子。”
“可是……”微生砚笑着点了点她胸前的桃花枝,“你已经拿了我的花了。你家里人没教过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阿兰茫然地睁大了双眼。
絮沉∶“……”
不愧是你。
村子里人家不多,两人跟着小姑娘穿行在庄稼地里,过处豆盛谷丰,一片青绿。
阿兰走几步就回头看两人一眼,一张小脸几乎纠结成了泡发的豆子。
絮沉好笑,“这小姑娘一会儿若憋不住哭了,她家里人恐怕就要教仙尊什么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了。”
微生砚不认,“她若哭了,也是那位君老太太的破规矩害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絮沉无奈,眼底却藏着一丝笑意,“仙尊有理。”
二人正低声耳语,前方阿兰忽然加快步子跑了起来,两人抬头,便见身前不知何时围满了人。
阿兰扑进一个中年男人怀里,“爹爹。”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将人抱起来。
“不知二位从何处来?”为首的妇人朝两人行了个礼,“又为何入了我天外村?”
这大概就是阿兰口中的君奶奶了,絮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人几眼,觉得微生砚那句“老太太”实在失之偏颇。
这位君夫人看起来颇为年轻,当只在三十上下,但一身气势温厚内敛,不怒自威,看人时却又总带着三分悲悯,是个极易叫人信服的女人。
他总觉得这神态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身侧,微生砚泰然自若地回了一礼,笑道∶“从外界来,误入此地。天色将晚,想同您讨个住处。”
他相貌极佳,一双桃花眼多情漂亮却不妖媚,敛下性子时是极讨人喜欢的,当年仙山九宗,哪家女修没给他送过生辰礼?
可面前这妇人却半点不为所动。
“原来是远客。”她态度恭谦至极,嘴上却没留半分余地∶“只是村子规矩不留外人,实在无法招待两人位,还请贵客勿怪。”
“如此吗?”微生砚表情苦恼,“可我有两位同伴,眼下却正在村中做客呢。”
“规矩是祖上定下来的,妾身也不得擅改。”妇人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变:“若进了村,自然说明公子的两位同伴并非外人。”
闻言,微生砚和絮沉对视了一眼。
此方秘境是意外开启,若是无关之人便会如紫云山一般被隔绝在外,他四人能穿过禁制,身上必然有与秘境相关之处,可若谭觉二人是因为这天外村,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呢?
视线回落,絮沉忽然道∶“若我非要进呢?”
他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在场的人听清。果然,此话一出,四下所有人都齐齐转头看向了他,甚至有有站位不合适的,动作大到几乎要将头颅甩下来。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和君夫人如出一辙的笑容。
絮沉沉默地立在视线中心,目光从形形色色的村民身上一一滑过,落在阿兰脸上时顿了几息。
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此刻宛如被以朱砂点了笑的纸扎人,大红袄衣在暮色辉映下像是暗沉的血,诡异又不详。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后挪了几分。
片刻后,一声轻笑打破了沉寂。
“罢了。”微生砚重重叹气,一只手落在絮沉肩上拍了拍,“既然是祖上的规矩,我二人也不好为难夫人,这便走了。”
他话音落下,紧绷的氛围瞬间消散地一干二净,君夫人微微倾身,温声道∶“多谢公子体谅。”
絮沉看了他一眼,也放松了身形,目光再次落到人群中的阿兰身上。
小姑娘似乎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正没心没肺地扯着她爹的头发编辫子,神情灵动又自然。
这村子果然有大问题,微生砚是对的,此刻若硬闯只会打草惊蛇,不如等入了夜再做打算。
想着,他便与微生砚一同转身,准备先行离开。
“等等。”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二人脚步一顿,回身便见一位妇人拨开人群,朝这边匆匆走了过来。
她脚步急切,却不慌乱,一身青蓝素衣衬得人娴静淡雅,虽粉黛未施,却掩不去那一身入骨三分的贵气。
絮沉双眼倏然睁大。
妇人一直走到二人身前才缓了脚步,她先是看了微生砚一眼,接着便将目光放在了絮沉身上。
“这孩子不是外人。”她扶着絮沉的手臂转向众人,嗓音温和柔雅,“他是我儿阿沉,来看我来了。”
微生砚∶“……”
世事变幻太快,白云苍狗,难以捉摸。
他默默退开一步。
场面比方才村民集体中邪的那一刻还要安静。
算上上辈子,絮沉一共也只活了五十来年,这其中一大半都在梦里。
提灯是长明灯化妖,擅织梦,大梦十年间,他在七难八苦里轮回了数百次,最后连自己是谁都险些记不清了。
后来回到人间时,故国已亡,北姜王室五百四十三人举族殉国,一把火什么都没留下。昔日繁华如烟的长青城风沙漫天,他孤身入城,布衣缟素,空守三年。
连张画像都没找到。
他以为,这两辈子都再也想不起来母后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阿沉。”妇人拍拍他的手臂,似是怕将人吓到,语气放得极轻,“十年不见,已不记得娘亲了吗?”
絮沉缓缓低头。
他幼时曾听过一首歌谣,具体已忘了,只还记得三句——
燕有将,齐有相,
北姜有个瀛娘娘。
这三句话唱的,是三个人。
南燕战无不胜的名将涑燕,东齐功标青史的宰辅宋珏,以及北姜王后,魏重瀛。
他的生母。
目光从熟悉的眉眼上扫过,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说大局为重,无论面前这个人是谁,眼下最重要的是混进村去,另一个却不管不顾,只想撕开这层人皮看看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
两方争论不休,吵得絮沉心绪不稳,几乎要压不住体内挣扎作乱的残魂。
剧痛如潮水般层层涌来。
他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一只手忽然从斜后方探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天已黑了,最后一缕余晖渐隐渐散,落在微生砚眼里像燃了两朵桃花。
柔和的气息从手臂交接处丝丝缕缕散入筋脉,残魂逐渐被安抚,絮沉神色一松。
疼痛散去,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大好的机会不能错过,至于其他事,总归能再弄清楚。微生砚实力深厚,没有自己拖累,趁夜进出天外村只会更方便。
打定主意,他便收回手看向魏重瀛——
收回手——
收——
他缓缓转头,看向微生砚,又看向被对方死死握在手里的小臂。
絮沉∶?
四目相对,微生砚面色严肃∶“你不能丢下我。”
絮沉一愣。
微生砚再次张口,可这回传出来的却是一把柔软的女音∶“我可是你夫人啊!!!”
余音震颤,原本就安静的场面霎然死寂,连风都停在了半空。
絮沉缓缓闭上嘴,顺便清空了脸上所有表情。
下一瞬,微生砚猛地扑上前,将自己硬生生塞进了人怀里,语气柔弱,声音颤抖∶“夫君,求你别扔下我一个人在外面,我害怕!”
絮沉∶ “……”
我更害怕。
他僵硬地抬手,拍了拍自家哭得梨花带雨的“夫人”。
扑棱一声,有鸟雀惊飞,携去满身暮色。
微生砚柔柔弱弱地捶了下他的肩∶“夫君,你不会丢下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的,是不是?”
絮沉∶“……”
想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