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
“咚”的一声,窗棂被砸响,絮沉瞬间从睡梦中翻坐起身。
他轻手轻脚下床,将窗牖悄声推开一条细缝。
月色下,有人坐在窗前的树干上朝他招手,乍一看去宛如一团临风招展的凤凰花。
眼前少年和他差不多大,只在十五六岁,一身红色劲装,马尾高束,腰间挂着一柄素色长剑,眉眼张扬。
絮沉猛地松了口气。
是微生砚。
他记得这人是他在宫外结识的好友,据说是位仙门弟子,他一时兴起,便求对方教自己习剑。但他母后不喜寻仙问道之途,所以两人都是偷偷见面。
絮沉想了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相识的前因后果,甚至连之前几次见面的情形也忘光了,目光怔怔落在那片树影上,他微微皱眉,自己宫里有这么一棵树吗?
絮沉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出了点问题,就像被什么东西强行笼上了一层黑纱,一切人事都被隔绝,模糊不清,一旦他想强行去看,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微生砚从树上一跃而下,打断了他的思绪,“许久不见,看起来你在宫里过得还不错。”
絮沉回神,勉强压下那些杂念,推开窗扇道∶“尚可,只是已有许久不见微生兄了。”
“我有事回了趟宗门,这不一下山就来看你了。”微生砚撑着窗棂,同样笑道∶“早让你别这般客气了,叫我阿砚便好。”
絮沉一顿,抬头对上那双潋滟生情的桃花眼,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真是奇怪。
微生砚却没给他多加思考的机会,略一摆手,“走了,带你去个好地方玩。”
絮沉犹豫了一瞬。
若被母后发现……
“放心,天塌了有我顶着呢。”不待他思考周全,微生砚忽然伸手一握他的肩头,“别想那么多,快来。”
絮沉猝不及防,被他直接拎出了窗。
“微生——”
不顾他的惊慌失措,微生砚径直带人上了一柄飞剑。转瞬间长剑临空,满枝惊雀四起,一城月色被尽数抛于身后。
絮沉心下砰砰直跳,左右晃了半晌才勉强稳住身形。
缓缓吸了口气,他无奈道∶“微生兄,你好歹让我准备准备。”
“八百里山河素裹,待你准备好,月亮都回家了。”微生砚单手抓着他的胳膊,笑道∶“我看你如今就适应地很不错。”
絮沉苦笑,“我根本不敢往下看。”
微生砚哼笑一声,忽然松了手。
絮沉∶“!”
微生砚甫一撤手,剑身立刻抖动起来,不过几息竟直直坠下云端。
失重感瞬间袭来,絮沉只觉得灵魂好似被生生拔出,霎时间什么也听不见看不着了,只有心脏依旧鼓动不休,宛如重锤。
他双目圆睁,一时也来不及探寻微生砚的目的了,下意识便调动全身意念汇于一处,一腔孤念冲着脚下长剑倏然散开。
满天烟云晃荡。
下一瞬,长剑静止。
絮沉反手握住微生砚的手腕,二人险险站稳。他心下狂跳,侧头看向身后依然带笑的红衣少年,目光怔怔。
“你看。”月光在微生砚眼里铺了一层细纱,他嘴角含笑,语调悠扬,“御剑一道,不过如此。”
絮沉∶“……”
他长长吐了口气,面无表情道∶“雏鹰学飞。”
“管用即可。”微生砚懒洋洋一笑,拍拍他的肩,指了个方向,“走吧,‘好地方’还远着呢。”
风起,月色铺天。
这还是絮沉生来十五年,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眺望北姜都城,也是他头一回真正对“神仙逍遥”这句话有了些实感。
日行三千里,俯首万树星。
他暗自想,确实比身在城中看起来有趣一些。
二人在一处草庐前落地,庐边梨花开得正好,枝繁叶茂,春花如雪,几乎将半个草庐裹住。
絮沉看向那棵树,“二月尚寒,这花怎么开得这样好?”
“以灵气养着,便能常开不败。”微生砚推开草庐小门,“这是我师尊从前隐居的地方,鲜有人来,你随意。”
絮沉随他进门,“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微生砚从床底搬出一坛酒,吹了吹坛封上的灰尘,笑道:“你要学剑,没剑怎么学?”
“所以你要送我一柄剑?”絮沉回身看着屋外盘旋在半空的飞剑,略一抬手,飞剑立刻应召而来。
“你倒是自觉。”微生砚扬了扬眉角,抱着酒坛出门,“既是有缘,你可为他取名。”
并指划过剑身,絮沉眸中讶异,“这是柄木剑?”
“木剑又如何。”微生砚翻身上树,兀自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落座,“你身负剑骨,万剑之宗,在此一道,你即是剑,剑即是你。”
一缕青丝从花丛垂下,他微微侧头,“如此,手中所持是木剑还是仙剑,有什么区别么?”
剑骨?
絮沉仰头与他对视,神色恍然。对,第一次见面时微生砚就说过,自己身怀剑骨,是习剑的好苗子。
难道就是因此,自己才想学剑的?
絮沉想了想,依旧什么也没想起来。他垂眼看向手中的木剑,迟疑道∶“那便叫梨花吧。”
“随你。”微生砚收回视线,拍开泥封往嘴里倒了口酒,寻了个角度美滋滋躺下了。
花影绰绰,两人一个在树上喝酒,一个在树下练剑,半宿无言。
天将亮时,絮沉叫醒醉倒在梨花树上的微生砚,“天快亮了,我得回宫了。”
微生砚翻了个身,一扬手蒙住耳朵,大片绯红从花叶间垂落。
絮沉∶“……”
他无奈叹气。
叫不醒人,絮沉只能自行御剑回宫,借着熹微晨光,他一路有惊无险,终于赶在早课前回到了住处。轻轻松下一口气,他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方木匣,将梨花小心地安置进去。
做完这一切,屋外天色已明,他拍拍手,满意转身。
迎面撞上了一袭淡色宫装。
絮沉∶“……”
魏重瀛喜素静,除了宫宴祭礼,大多时候都只着一身素色常服,比起寻常民间女子更加寡淡,但即便如此,自她十四岁起,整个北姜便已无人能忽视她。
脸还是那张脸,但不知为何,絮沉竟莫名觉得有些陌生,似乎比现在——现在?他神色一怔,记忆里魏重瀛的脸逐渐与眼前人重合,但其他人却依旧是灰蒙蒙一团,看不真切。
他暗暗沉下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练剑练糊涂了。
强行定下心神,絮沉忙垂眼行礼∶“母后。”
“免礼。”魏重瀛走近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去何处了?”
柔软的掌心落在头顶,絮沉顿时呼吸一滞,“启禀母后,儿臣……儿臣……”
“做甚么这般紧张?”魏重瀛无奈一笑,拉着人走到桌边坐下,边替他擦汗边嗔怪道∶“这满头大汗的,着凉了可怎得是好。”
絮沉怔怔看着眼前神色温柔的魏重瀛,心下恍惚,一时竟不敢出声——真奇怪,在自己的母后面前有什么好紧张的。
“发什么愣呢?”魏重瀛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柔声道∶“陪母后和你父皇一起用早膳?”
絮沉点头,心绪却依然未回。
父皇?是了,他母后是北姜王后魏重瀛,父皇是北姜王絮回,他是他们膝下唯一的子嗣,自幼受尽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告知学剑一事,母后再不喜,也不会真和自己生气。
是啊,怎么会下意识觉得她会责罚自己呢。
絮沉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指尖轻敛,迟疑道∶“……儿臣有一事,想求母后恩准。”
“你这孩子,和母后还这么客气。”魏重瀛笑看他,揶揄道∶“可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想娶太子妃了?也是,一眨眼我们阿沉都长这么大了。”
“没有。”脑海里莫名闪过微生砚眉眼弯弯的模样,絮沉敛下心神,道∶“儿臣并未考虑过这些,母后别打趣我了。”
魏重瀛点点他的额头,含笑道∶“好,那阿沉说说,想求母后何事?”
絮沉微微抿唇∶“我有一位好友,想引荐给母后。”
“哦?”魏重瀛来了兴趣,“是何人?”
“他复姓微生,单名一个砚字,是位……是位仙门弟子。”絮沉轻声道∶“儿臣想和他学剑。”
话音落下,大殿里安静了片刻。
魏重瀛微微皱眉,但见爱子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他,轻叹一声,柔道∶“好,母后知道了。”
絮沉神色一顿∶“母后同意了?”
魏重瀛微笑颔首。
絮沉眼底露出些喜色,忙起身行礼,“多谢母后!”
晨光几缕,透过窗楹洒在屏风上,勾勒出母子俩和谐的身影。
魏重瀛同意微生砚入宫后,再面对她时,絮沉身上的拘谨和生疏终于退去了些许,两人逐渐和世上任何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子一样,相处愈发和睦。
絮沉性子温和,为人处世进退有方,没什么架子,前朝后宫大部分人都与他处得极好。少师太傅见了人从来都是夸着的,御膳房的管事公公日日都替人多留一道梨花糕,就连那些小宫女见了他也不害怕,常叫着人一同放纸鸢。
太子贤名,朝野皆知。
彼时,微生砚已进宫月余,每日除了教絮沉剑术,便是蹿在各个宫里捉猫逗鸟。
梨花新开的御花园里,他拨了拨火堆,取下一早从某位娘娘宫里偷来的鸽子,递给絮沉,“尝尝。”
絮沉无奈看他一眼,倾身接过烤鸽,咬了一口,若有所思。“我忽然发现了一点修行的益处。”
“哦?”微生砚凑上前,“说来听听?”
絮沉转头,面色平静地与他对视,“修士辟谷,即使不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也饿不死。”
微生砚:“......”
微生砚撤回身子,充耳不闻。
那三只死不瞑目的鸽子最终还是入土为安了,将没燃尽的柴火一道埋进土里,微生砚拍了拍手。
“想什么呢?”
一截花枝落在身旁,吧嗒一声,唤回少年心绪。絮沉抬眼,看向叉腰站在一旁的微生砚,悠然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不错。”
“哦?”微生砚拍了拍衣袖,在他身旁坐下,“什么样的日子?”
“战事不起,慈严康健,挚友岁岁长相念。”絮沉捡起那枝梨花,转身随手插在他头上,含笑道∶“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微生砚挑眉,与他对视,“确实不错。”
四目相对,絮沉却率先垂下了眼,叹道∶“可惜假成不了真,真做不了假。”
凉风寂寂,微生砚闻此依旧没露出什么异样,如寻常闲聊般笑问道∶“以何断真假?”
絮沉莞尔∶“以我本心。”
话音落下,眼前画面寸寸碎裂,红衣少年依旧眉眼弯弯,转瞬化为一缕青烟。
絮沉眼睫微颤。
他很难说清自己是何时意识到陷入了幻境的,或许是察觉记忆不对劲时,或许是本能总与现实冲撞时,也或许早在一开始他就意识到了,只是难免落入俗套,贪恋那点没什么温度的虚假暖意,迟迟不肯醒来。
可终究是要醒的,毕竟还有事没做完。
他抬眼,发现自己已来到了一座宫殿。
殿里酒气熏天,高座上君王敞衣露怀,座下高官贵胄个个醉不成形,歪七扭八地横倒在桌下。
四面美人如云,珠玉如铁,歌舞不绝。
有琵琶女拨弦低唱“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
下一瞬便被一剑穿胸,死不瞑目,正正倒向絮沉所在的方向。
一尸一人安静对视。
看来是温情留不住自己,改了路线。
絮沉敛眸,抬步,眼底无波无澜,下一瞬,眼前场景再次变幻。
饿殍满地,尸横遍野,这是一处城郊。
有小孩、女人哀嚎声不止,画面一转又是三五个男人高高兴兴架锅煮汤。
肉香掺杂着呜咽声在风中溢散。
守在锅前的男人个个憋地双眼通红,终于有人忍不住率先冲上前,扯了一块白花花的肉就拼命往嘴里塞。
浸出的油气与血气混迹一处。
“你为何不悲?为何不怒?”有人问。
“我自然悲,自然怒。”絮沉答,但脚下一步未停。
大火渐熄,浓烟散去,取而代之得是四散的战火硝烟,兵戈交错带出火星点点。
絮沉站在沙场中央,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头脱落。
血肉飞溅他满身。
那张脸还很年轻,只约莫十五上下,倒地时手里紧紧捏着一方手帕。
帕子的主人在片刻后出现在了絮沉眼前。
老妇人头发花白,正跪在官兵身前苦苦哀求:“……我们家四个儿子都已战死沙场,真的没人了啊!”
声嘶力竭,扯得颈上皮肉都在震颤。
官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开她,见手下从屋里绑了个男人出来,立刻一挥手,转身赶往下一户。
“老头子!”老妇喊劈了声,拼命往前跟着爬了几步,却被带起的尘土呛了嗓子,剧烈咳嗽几声后眼白一翻,彻底软倒在地。
“军民赴难,百姓流离,存者偷生,死者长已。”那道声音又起,缥缈不知来处:“纵然如此,你也无动于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