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谭乔已只剩一缕残魂,但金丹与化神之间何止天堑,絮沉几乎在谭觉飞身出剑的同时便已预料到了这场战斗的结果。
但他和微生砚都没动。
这是谭觉的选择,此一战过后,无论生死输赢,谭家总归是在她手里保住了。
白光落下的同时,青衣女子如断线风筝凌空坠落。
“师姐!”血肉坠地声入耳,泊玉舟终于被唤回了心神。他连滚带爬跑上前扶起谭觉,小心翼翼将人搂在怀里,“师姐……”
谭觉偏头吐出一口血,目光依旧牢牢定在谭乔身上。
“玉舟。”她轻咳一声,一把握住泊玉舟的手,将手里的剑柄一点一点塞进对方手心,“去杀了他。”
泊玉舟怔怔摇头,“师姐……”
谭觉死死握着他的手,力气大到几乎将骨节掰折,“泊玉舟,你师从清绝宗少宗主繁逊,父母皆为剿灭御尸门而亡,除魔卫道,责无旁贷。”她轻喘了口气,一根一根松开手指,“去杀了他。”
泊玉舟浑身不受控制地抖动,几乎握不住剑。
微生砚不知何时又撑起了那把伞,骨尸被尽数隔绝在外,他如观花赏雪的桥头过客,闲闲立在战场中心。
絮沉远远看着谭觉和泊玉舟,忽然闪身上前,在路过二人身边时低声说了句什么。
泊玉舟后知后觉地抬头,却见他已挥剑扫开数具骨尸,旋身到了微生砚身侧。
微生砚似笑非笑,“说了什么?”
絮沉神色淡然,“是个秘密。”
眼见原本还踌躇不定的泊玉舟忽然镇静下来,一点一点握紧了剑,微生砚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没再追问。
泊玉舟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轻轻放下谭觉,握剑起身。
见他动作,谭乔眼底终于有了些波动,沉声道:“玉舟,你也要杀我吗?”
耳边还回荡着絮沉方才那句话,泊玉舟深吸一口气,转身。
“清绝宗第九十七代弟子,泊玉舟。”说完,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该再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提剑指向谭乔,“请。”
谭乔气息顿沉。
两具骨尸趁机扑向地上的谭觉,被絮沉扫剑挑开,他单手扶起人,退至微生砚身侧。
谭觉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多谢道友。”
“客气。”见人站稳,絮沉便松了手,“如此逼他,是否过了些。”
谭觉知他所言何意,目光落在已提剑杀向谭乔的少年身上,紧绷的神色微缓了些,“他本也没得选。”
谭觉自幼跟在谭夫人身边,受家族荫庇,于她而言,重要的是亲人与家族,而非“父亲”这个称谓。遗府之事一出,谭家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在被微生砚唤醒、听到那些往事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难过,而是如何亡羊补牢。
但泊玉舟不同,他真心受过谭乔的疼爱,乍然知道真相,没那么快走出来。
她只能逼他。
絮沉猜到了她的打算,“你准备回谭家?”
“我只能回谭家。”谭觉苦笑,“我本就姓谭。”
絮沉无言。
祸福相依,谭家经此一役必然元气大伤,但有谭觉这样的人在,重回巅峰不过是时间问题。倒是泊玉舟,他多年来被保护得太好,赤子之心虽难能可贵,但若经不起半点风雨,待谭觉离开后只怕不会好过。
变故来得突然,谭觉唯有以性命相迫,逼他面对。
诸天森罗,十万法象,前方,泊玉舟抽空了身上最后一丝灵力,汇聚一剑。
谭觉喃喃:“我本也想,护他一辈子。”
她声音极小,但絮沉还是听见了。
泊玉舟主修阵法,不擅近战,撑了这么久全靠谭乔心有顾虑,但终究还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两柄长剑错锋划过,映出一双漆黑的眼。谭乔神色复杂,似怜似怒,“玉舟,不要再胡闹了,到舅舅这儿来。”
泊玉舟抿唇,目光落在剑锋上,“谭家主,回头是岸。”
“回头?我回什么头?”谭乔双眼一厉,“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你母亲!你却要杀我?”
泊玉舟眼睫颤动,手上却未让分毫。
“舅舅,当年我娘,是主动去御尸门的。”他开口,声音极轻,却颤抖得厉害,“你不能以此道……你不能如此……如此侮辱她。”
谭乔脸上肌肉不住抖动,半晌,他手上猛地用力,灵力铺天盖地横压而来,泊玉舟控制不住,被压跪在地。
“胡言乱语。”谭乔怒不可遏,“谁教你的,如此大逆不道!”
泊玉舟单膝跪地,双手艰难抵着长剑,眼眶通红,“我爹自散神魂,不是因为他被迫杀妻,内疚难安,而是因为……因为他二人一早,便已定下此计。”
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低吼出声,“你去问啊,仙山九宗,魔门十九道,谁不知道我爹娘是剿灭御尸门的英雄侠侣,谁不知道……不知道我娘,死得其所。"
一字一字如重锤落下,谭乔猛地按住头顶,五指用力到几乎深陷其中,“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眼泪划过脸颊,泊玉舟声音低了些,“舅舅,我娘一生,过得很好,你回头吧。”
谭觉愕然看着对峙的二人。
微生砚此刻倒不装聋作哑了,适时开口,说起了当年的御尸门往事。
“御尸门的老祖原是做摸金勾当的,误打误撞得了份魔道传承,由此入修途。这凡人也是个人物,得到大魔传承后并未按部就班的修行,反而将其与自己祖传的技法结合,创立了御尸一派。御尸门除了炼尸术,最擅长的便是诡藏之道,十万大山,深窟地穴,无处不是他们的老巢。后来实在没法子了,便有人选择以身作饵,替后来人指路。”
三言两语讲完这段过往,他漫不经心道:“也不止泊情夫妇,听剑阁,孔雀城,你们清绝宗……不少人都自愿死在了那场大战里,魂飞魄散。”
谭觉听得发愣,原来如此,可连她都不知道的往事,泊玉舟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猜测在脑海里成型,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看来你可以放心回谭家了。”絮沉看着前方道:“他比你想得要坚强。”
谭觉不自觉蜷紧手心,苦笑,“姑姑可真不会教孩子。”
怎么会有父母在殉道前,特意告诉家里三岁大的孩子的,难道还打算征求他的同意吗?
“胡言乱语!”一声厉喝,滔天气浪乍起,谭觉一惊,便见谭乔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几欲发狂,脸上两副神色变来变去。
泊玉舟被骤然爆开的灵力震飞,她尚未回神,身侧一人一剑已先后蹿出。
礼姜剑亦是白骨所铸,但比起此地满是怨气的骨尸,却莹莹如月华,谭乔到底老练,在心神大恸的情况下,依然第一时间挡下了礼姜。
漫天悲歌起。
絮沉凌空截住泊玉舟,在二人错身时往他后心轻轻一推,一股柔和的灵力散入对方筋脉,托着人平稳落地。
礼姜回旋,絮沉接剑落地,直指谭乔,“事到如今,还不回头吗?”
话毕,他微微顿了一下,世事无常,没想到竟还有自己对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
谭乔极力压制着体内另一道意识,面对絮沉时,狰狞的神色里竟莫名多了几分哀戚,“难道你以为,入此局者,还有回头路吗?”
絮沉颔首,“也对。”
这话确实假惺惺,自古回头是岸者,要么背靠大船,要么价值未尽,寻常人入了深渊,哪还有回头的余地。
不过是屠戮者求个心安罢了。
“只是客套。”他抬剑,“那便赴死吧。”
“简直狂妄。”谭乔长剑仰天一指,怒喝,“去!”
话音落,满地骨尸齐齐静止,怨气如涓流般汇聚,在谭乔身后凝成一只威风赫赫的巨隼。
泊玉舟被谭觉扶起,茫然,“这是什么?”
“清风剑,谭乔的成名之剑。”微生砚挑眉,“此人当年也是名震仙门的少年珠玉,其天资悟性,出同辈者甚远,可惜情字难解,终至疯魔。”
清风剑本是集天地造化于一身的剑法,是大光明剑,经年再见,却是在这无风无月的地底,生机断绝,怨气冲天。
谭觉扶着泊玉舟的手逐渐收紧,“他已到破釜沉舟之时,絮道友恐怕支撑不住,前辈不出手么?”
“你怎么知道他支撑不住?”微生砚语气悠闲,听不出任何情绪。
谭觉若有所思。
濯青真人嘴上虽不着调了些,但到底同为化神期,会有此言必然是有十分把握,或许早已暗中指点过絮道友。
她微微放下了心。
两人对话传入耳中,絮沉:“……”
他冷眼看着头顶那只巨隼,心下感慨。若谭乔还是那个谭乔,这一剑已足够叫他再死一次了,可偏偏清风剑入了魔,生机化为腐朽。
不巧,他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擅长应付的,也是枯骨亡魂。
谭乔长剑劈落,鹰隼随之振翅,俯冲而下。
絮沉翻身跃上鸟翼,剑光划破黑暗,待大鸟反应过来时,一边羽翅已被骨剑斩断,黑气蔓延,瞬间将一人一鸟全数吞没。
怨气黑沉如死水,遮蔽了众人视线,因此没人看见,此刻处于怨气中心的絮沉,竟莫名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已弃了剑,礼姜盘旋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它的主人拿手撕扯那只巨隼,苍白清瘦的十指堪比凶刃,那只怨气结成的飞禽在人类手中宛如一只雏鸟,不出片刻便被拆解地七零八落。
谭乔脸色剧变。
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能清晰感受到怨气正在急剧减少,连骨尸都逐渐不受控制。
为什么?
此子体内明明只有半副剑骨,为什么能吞噬怨气?
不待他理出答案,耀眼白光驱散黑气,一片光明里,絮沉迎头杀来,谭乔仓皇提剑,转瞬间数十招已过。
没了怨气,两人只能拼剑术,谭乔自诩剑道大成,并未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放在眼里,可越打他却越心惊。
太快了。
三尺青锋在絮沉手里就像一把不过三寸长的手里剑,无需思考,无需收放,一剑后又是一剑,剑光缭绕如佛前银莲,一念生一念落,眨眼已千万朵。
剑势越来越快,在某一瞬间已至巅峰,剑花漫天绽放,但谭乔已经看不到了。
清亮一声脆响,他听见了刀锋寸寸碎裂的声音,却已来不及后撤。那柄如雪如月的骨剑以破竹之势撞断巨剑,在他颈脖上留下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血痕。
谭乔愕然张口,“明光剑法,你是……”
话未完,絮沉足尖一点,往后急速掠去,同时谭觉飞身上前,长剑片刻不停直直贯穿对方心脏。
微生砚在絮沉滑至身侧时伸手,轻轻挡在对方腰际,一息便放。
“多谢仙尊。”絮沉稳住身形,视线落在前方的谭乔身上。
谭乔在看他胸前溢出的血迹。
“你还记得我母亲么?”谭觉道。
谭乔恍若未闻,他抬手,目光怔怔看着自己逐渐消散的指尖。
谭觉声音平静:“她叫苏潭月。”长剑拔出,鲜血喷溅在两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