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露知道自己这份工作肯定是黄了。
在决定选择在公司顶楼往下跳时,她不是没想过或许会给同事们造成困扰,但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
光是策划如何杀死自己这件事就已经耗光她的所有力气。
可是她想不明白,明明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怎么还是没死成呢?
是因为那个高中生吗?
张露问过送她来医院的同事,她们说是屠微发现的她,没人看见什么女高中生。
虽然记忆中的面容模糊,但印象很深刻,当时从那个女孩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一股隐约的、行将就木的死气。
还是她已经病到开始出现幻觉的程度了?
还是早点死了的好。
侯菁晶却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同事们好像并不知道昨晚那场事故的确切过程,对张露坠楼这件事心存疑虑。如果真的从顶楼坠落的话,人不可能毫发无损。
侯菁晶问过屠微,但屠微自从知道张露没受伤后就改变口径,说可能是她看错了。
侯菁晶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古怪,保险起见暂时还是先不要让张露一个人独处。
但人总是要吃饭。
侯菁晶:“我去食堂打包,很快就回来,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张露点点头。
她与侯菁晶并不算太熟,对方这么热心肠地照顾她,除了感激,她更多觉得负担。
等侯菁晶离开,张露下床穿好鞋,走出病房。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想找个地方自己待着,但医院不管哪里都很多人。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最后找了个长椅坐下。
各式各样的人从她面前经过,旁边检查室的门开了又关,交谈声、脚步声、仪器嗡嗡作响声不绝于耳。
有风吹过连廊,她于无声中泪流满面。
她没有纸,也没想要擦,任由泪水横流。
却没有一个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或者说,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医院里的人们脚步匆匆,都在为了各自的生死奔忙。
她竟在此处体验到全然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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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微向凌果报告同事发来的最新消息:“没有外伤,再做些检查,住院观察两天应该就能出院。”
话是这么说,但凌果总觉得不放心。
“我能去看看她吗?”
理论上宠物不能进医院,但凌果什么时候能变回去还是个谜。
屠微思忖片刻:“我问一下。”
屠微给侯菁晶发消息,那边说张露妈妈刚才已经到医院。她在医院待了两天,累得不行,已经回去休息了。
侯菁晶:你探病的话可以直接过去,病房在xx楼xx号。
屠微说她辛苦了,明天周一让侯菁晶调休一天。
侯菁晶回一个Yes sir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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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兰做好饺子,用保温饭盒装好带来给女儿吃。
张露坠楼的事情解释不通,人事跟侯菁晶商量一下,决定对外就只说她是突然晕倒。
因此张秀兰没觉得女儿会有什么问题。
年轻人嘛,工作压力大,饭又不按时吃,身体肯定会出现问题,之后好好养养就没事了。
张秀兰把饭盒盖子打开,勺子去洗手间拿水冲了一下递给张露。
见女儿开始吃饭,自己又在边上开始削苹果。
“我就说不要搬出来吧,家里住得好好的,吃住都给你包了,非要搬出去干什么……”
张露听着张秀兰说话,艰难地咀嚼、吞咽。
她不爱吃饺子。
饺子外皮没滋没味,馅又黏黏糊糊的,吃起来很腻。
张秀兰却很喜欢做,花好几个小时剁陷、搅打、□□,放在冰箱里冷冻,然后三不五时地拿出来煮着吃。
张露小时候第一次吃的时候剩下很多,张秀兰训了她整整两天。
再下次煮饺子的时候,她勉强自己全部吃完,张秀兰很满意。
“是嘛,妈妈辛辛苦苦做的,怎么能浪费?”
后来几乎每次吃饺子时,张秀兰都会对此旧事重提,并对她说:“饺子是多好的东西呀。”
两个月前,张露入职现在的公司,从家里搬出来,张秀兰第一次来看她,除了大包小包的日用必须品,还带了一大包饺子。
那些饺子张露一个都没吃,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她冰箱冷冻层的最角落。
张露吃着吃着,听见张秀兰又开始了:“还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吃饺子,浪费了多少吧?我就煮了那么几个,你基本上都剩下了。饺子是多好的东西呀……”
张露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她不能真的那样做。
她只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将视线集中在张秀兰手里的那颗苹果上。
张秀兰削苹果的技术实在说不上好,但她又只用水果刀,每次都会削去很多果肉。
张露跟她说过可以用削皮器,她却说水果刀又不是不能用,浪费钱买那东西干什么,你们年轻人就是被惯坏了。
张秀兰把削完小了一圈的苹果放在桌上,洗完水果刀回来:“你们年轻人总觉得工作压力大,其实抗一抗就过去了。要是像我们那时候连饭都吃不起,就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好过了……”
吃下去的饺子好像突然活了。
它们在张露胃里放刁撒泼、横冲直撞,然后终于找到出口,你推我桑地倾泻而出。
“哇——!”
张露哗啦啦吐了一地。
但身体里的不安还在一直叫嚣着,她只能不停地呕吐、呕吐,好像要把这些年吃过的所有饺子全部吐个干净。
酸臭味在病房弥漫开,病房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捂住鼻子站得远远的。
张露大声地吐呀、吐呀,好像她要吐出来的不是这些饺子,而是她的胃、她的心脏、她的大脑、她的血肉和骨髓,或者是她就要死去的、萎缩的灵魂。
吐到最后,张露涕泗横流。
她胡乱擦了把嘴,蹒跚走到病房的角落蹲下,然后膝盖紧贴胸膛,双手抱头不停抽噎。
“哎呀,”张秀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哭泣着的她的女儿,语气温柔,好像在责备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你又来了。”
张露的呼吸一滞。
-
屠微独自来到张露所在的病房楼层,还未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尖叫声。
还在吭哧吭哧爬树的猫被这叫声惊得打了个趔趄。
病房内——
“啊!!”张露紧紧抱住自己的头,突然大声尖叫。
病房里的其他人被吓一大跳,张秀兰也被震住。
张露声音高亢,仿佛在泣血:“你是不是想我死!是不是想我死!!”
张秀兰手上还拿着刚擦干的水果刀,怔怔地看着张露,不明白好端端的女儿突然这是怎么了。
张露抬头狠狠盯着她的母亲。
张秀兰自认为对女儿很了解,但她此刻却无法读懂张露的眼神。
或者说她不愿意读懂。
怎么会有孩子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母亲?
张露突然起身,大步朝她走来。
张秀兰下意识后退,张露却一把抓住她握水果刀的手,拿刀尖对着自己的心脏。
“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眼前的女儿面目狰狞,张秀兰吓坏了,双手颤抖着想要挣脱,却发现张露的力气超乎她想象的大。
“露露,你别这样,”张秀兰带着哭腔,“别这样吓妈妈……”
张露声音嘶哑,眼里有泪淌下。
刀尖已经在她胸口刺出一个血印。
“你杀了我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医护人员哗啦啦涌进病房,上前来把俩人分开。
水果刀被夺下,医护人员钳制住张露的手臂。
张露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杀了我……杀了我……”
张秀兰瘫坐在地。
屠微隔着病房门和窗户,与树梢上的猫对上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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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打道回府,车内气氛有些低迷。
屠微看一眼副驾驶上明显情绪低落的猫。
“在想什么?”屠微开口问。
凌果凝望着车窗外的街道景色发呆:“张露能活下来吗?”
“不知道,”屠微十分坦诚,“不过短时间内别人应该不会让她死。”
凌果十分沮丧,犹豫着开口:“我当时……是不是不应该拦下她?”
屠微专心致志开车:“你只是做了大部分人会做出的反应。”
“可我也太鲁莽了,要不是因为有系——”差点说漏嘴,凌果紧急改口,“要不是因为我的能力,可能我们俩都活不下来。”
那样的话张露会不会比现在要好过一点?
死掉的话,就不会觉得痛苦了。
屠微却说:“如果没有你的能力,你会放任她不管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要不是因为有系统,凌果早就死了,都不会知道有张露这个人存在,更别提阻止她自杀了。
但这句话竟奇异地安慰到了凌果。
就算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高中生,在看见站在露台边的张露时,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阻拦,然后俩人一起在楼下炸成两朵血花。
但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她不是应该理解张露吗?
还是因为她的痛苦不及张露深刻?
凌果:“对一个真正想要赴死的人来说,是不是尊重她的意愿才是对她最好?”
屠微:“也许是。”
猫耷拉着耳朵:“我之前总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倒霉蛋。”
凌果觉得自己前十九年的人生太难过了。
小时候天天在家看凌建丰和朱婵的脸色,稍微长大一点就总和他们吵架。
她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没几件值得提起的开心事,也没什么特别的可以用来逃避现实的爱好。
她感觉自己的人生没什么意义,活着也不太开心。
上一次任务她接触到毛珍珍母女,发现她们明明生活得那样艰难,却也还在努力地寻找出路。
而张露,她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张露嘶哑的叫声,是那样的痛心切骨、令人绝望。
她寻死的决心远不如张露强烈。
“但其实是不是有很多人的生活比我要艰难得多?会不会大家过得都很痛苦,但都还在硬撑着活着?”凌果说得艰难,“我是不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屠微想不通凌果一个十九岁的高中生心里哪来这么多沉重的想法。
但她又回想起自己的高三时光,思考的问题好像也并说不上是轻松。
屠微经过慎重思考过后开口:“不要对比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