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活经历、思维方式，以及面对厄运时的承受能力都不一样。有些苦难是外显的，可以很直观地看到；但还有一些是内隐的，没办法去形容和表达。你要说不可名状的痛苦要更加深刻吗？还是一目了然的创伤更容易让人理解和共情？”

    屠微说：“不要对比苦难。除了让你更加难受外，这种行为没有别的任何意义。”

    “至于你说的自我意识过重，”屠微手指敲敲方向盘，“你是你生活世界的中心，你最关注的当然会是你自己，也只能是你自己。如果你都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还指望谁会？”

    凌果感觉自己被屠微训了一顿。

    但心情却诡异地变好了。

    她挺挺小猫毛茸茸的胸膛，坐直身体。

    就是！自己都不关注自己了，还指望谁会！

    然后她想到张露，又萎顿下来。

    张露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吗？

    如果凡事先考虑自己，她会不会要比现在好过一些？

    凌果：“张露会不会好起来？”

    屠微：“也许。”

    凌果：“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屠微：“也许很快，也许一辈子。”

    凌果感觉屠微在敷衍她，但她并不太在意。

    有些情绪在心里藏匿发酵太久，把她的心脏泡得酸唧唧、皱巴巴的。

    她需要找人来谈论这些东西。

    猫低垂着脑袋，用尾巴圈住自己身体。

    “我大概能理解张露为什么会这样，”凌果说，“为什么……不想活。”

    屠微没有搭腔，车内安静下来。

    正巧遇上红灯，屠微把车停下，想起刚认识猫的时候，她们坐在公司楼下聊天，她误以为自己听错的那句“我想死”。

    那时她取巧避开谈论的问题，现在重新摆在她面前。

    而她有了另外的答案。

    “凌果。”

    这是屠微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凌果心脏猛地跳动一下。

    她扭头看向屠微，城市的灯光在屠微脸上勾勒出一层柔和的轮廓。

    屠微目光低垂，看向她的眼睛：“你不是只有十几二十年寿命的猫科动物。作为人类，你的一辈子还长着呢。”

    凌果眨下眼睛，一下子落下泪来。

    屠微见过不少人哭，见猫流泪还是头一次。但毕竟是人生经历丰富的大人，她很快冷静下来。

    她从扶手箱上抽出一张纸巾，猫抽噎着用爪子勾住。

    路灯变绿，屠微脚踩油门，车向前驶去。

    -

    屠微周一回到公司上班，前两天晚上来了救护车的事在同事间传得沸沸扬扬。

    万幸人事的保密工作做得还不错，大家并不知道那场事故的确切主人公。

    今天没来上班的人不止张露一个，医院病房发生的事也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但张露的工作应该是保不住了。

    屠微放下包，跟隔了好几排工位章浪对上眼。

    她一直不太欣赏章浪的行事作风，对下属的压榨太狠、损耗太大，不利于长久发展。

    平时他们的工作各不相干，既然影响不到屠微，她就犯不着去招惹。

    但张露的事故章浪必然脱不了干系，就是不知道他在其中发挥的作用相当于一颗稻草还是一颗巨石。

    章浪冲他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只牵动唇部肌肉的笑容，屠微感觉自己被某种爬行生物咬了一口。

    她不明白章浪这一下的用意，但感受绝说不上好。

    屠微紧皱眉头。

    -

    屠微出去上班前给凌果准备好了食物和水，担心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告诉她平板的密码。

    凌果看了两集电视，突然产生一股负罪感。

    她瞟一眼沙发角落的书包，咬咬牙，过去叼出两本教科书。

    她恨自己如此爱学习。

    现在没办法做笔记，她只能靠自己的脑子。

    学到中午，头昏脑涨。

    手机叮咚作响，宋佳琳发来好几条语音。

    凌果用猫爪小心翼翼操作屏幕，点开来听。

    宋佳琳语气严肃：“凌果，你跟我说实话。”

    下一条：“你是不是要死了？”

    凌果毛都要炸起来了。

    宋佳琳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语音正在自动播放：“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管什么病都有治愈的希望，你一定不要放弃。”

    再下一条先是空白了几秒，而后才是宋佳琳颤抖的声音：“……是癌症吗？”

    凌果整个松懈下来，然后好笑、感激、难过……各种情绪涌上。

    开口发语音时却十分：“宋佳琳，我跟你说实话。”

    第二条：“想太多也是一种病。”

    然后安慰道：“我没生病啦，就有点事，过几天就回学校了。”

    宋佳琳发来一个叉腰的表情包，然后打字说：你最好是。

    凌果笑了笑，又觉得有些难过。

    她食不知味地嚼几颗猫粮，实在吃不下，只好回到沙发上睡觉。

    还好猫咪觉多。

    凌果一觉睡醒，发现屠微给她发了条消息，说今天不用加班。

    她看一眼时间，看了会儿书，然后算好时间蹲在玄关口等待。

    屠微在按密码，凌果清清嗓子。

    等屠微一开门，就看见猫蹲在她面前正中央的地板上。

    凌果：“tada——”

    屠微鞋脱到一半，低头看猫。

    逆光凌果看不清屠微表情。

    预料中的惊喜反应并没有出现，屠微十分安静，凌果从满心期待变为充满忐忑。

    屠微重新穿好鞋，对猫说：“准备出门。”

    “啊？哦。”

    不知道什么情况，但凌果还是乖乖听话跟上。

    等坐在车上开出老远，凌果才问“去哪？”

    这猫怎么傻傻的。

    屠微有些好笑：“给你买吃的。”

    这是凌果第一次逛大型宠物超市，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不少人牵着宠物，大部分是狗，还有少数几只品种猫，她一只玳瑁在其中格格不入。

    凌果一眼就看中进门口的那几个花里胡哨的猫窝。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会买，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往那瞟。

    屠微发现了凌果对猫窝的注意，没说什么，只带猫来到猫咪零食区，让她自己挑。

    -

    系统下线的申请审批要很久。

    Gavin刚来没太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流程会这么冗长。

    他看了下进程，显示已经到了第三级别的部门审核。

    部门一个老员工突然找上他。

    这是一个亚裔女人，身材中等，白色短发，看不出年龄。

    据说这个她是最初编写系统的程序员之一，项目结束后没有被离职，而是一直在各个部门流转，最后调来现在的部门做主管。

    是他上级的上级。

    “Gavin，楼上缺人手，你跟着一起去待两周，手上的任务暂时先找人交接一下。”

    他当初的第一志愿就是在楼上，但考核没通过才被分配到现在的部门。

    这无异于天降机会，如果表现好，他兴许就在楼上留下了。

    他兴致冲冲地开始收拾东西。

    没过多久，这个亚裔女人又来了一趟。

    “收拾完了吗？”

    Gavin：“马上就好。”

    “交接的情况呢？”

    “交接的话……”Gavin有些支支吾吾。

    在这工作的人都只埋头工作，从不会闲谈。入职后到现在，Gavin都只与他的上级有过几次短暂交流。

    如果他要交接工作，只能是去找上级，但上级正好这天轮休。

    白发亚裔女人说：“没找到人就先把转接给我。”

    Gavin正愁不知道怎么办，闻言立即应道：“好的。”

    -

    猫在屠微家借住已经四天。

    某次猫在上厕所，屠微正巧也要用洗手间，见状只能先等。

    她自毕业后就一直独居，已经太久没有跟其她人……猫，共享过一个洗手间。

    猫冲完水出来，见屠微正站在门口摸着下巴看她。

    凌果疑惑。

    屠微：“要不我给你买个猫砂盆？”

    凌果想象了一下屠微给她铲屎的画面……

    凌果拒绝想象。

    凌果炸毛：“不用了！”

    屠微大笑出声，从她旁边走进洗手间关门。

    凌果赶紧自己被耍了，亮出指甲，气哼哼地对着厕所门挥两下猫爪。

    【叮咚——】

    凌果的动作霎时停住。

    【新任务“帮助张露摆脱痛苦”未完成】

    【完成隐藏任务“拯救张露生命”，获得经验值500，清洁剂*1】

    【鉴于目前宿主生命值低下，获得的经验值已自动为您转化为生命值，目前生命值99】

    【宿主生命值超过50，可恢复人形】

    【形态转换即将开始，请做好准备】

    屠微从洗手间出来，发现猫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僵在厕所门口，神情慌乱。

    她脚步一顿：“怎么了？”

    “我……”凌果刚准备开口，熟悉的灼热与痛感袭来，让她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屠微意识到什么，匆忙把猫抱起放在卧室床上。

    凌果猜想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适应从猫转化为人形的过程。

    尽管有过一次经验，但这种痛苦实在是太难捱了，她都怀疑这次痛感是不是加重了？

    活活被烧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还是要更痛苦一些？

    中世纪西方的女巫们在遭受火刑时是什么感受呢？

    ……

    凌果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哪，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有人轻柔地拨开她额头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凌果艰难睁眼。

    “要喝水吗？”屠微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