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殿外，明月高悬。
玄鸟营众将跪地，俯首待命。
月色为将士的铠甲镀上银光，胆敢发出声响的，只有檐下金黄的旗幡，和十六座围殿而立的长明灯。
夜半三更以过，玄铁门终于转动，以王金荣为首的宦官率先踏步出来。
众将抬首，只见王金荣身着墨绿金织朝服，眼光扫过众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他将手中圣谕展开，提起嗓子，念道：
“奉太后昭，告诸将士。
昨日东宫大婚，八方藩首来贺，而太子受奸人蛊惑，日出前破阵出城，逃婚至今。
托诸位的福，尚未寻到踪迹。”
玄鸟营副将李翼长落下一滴冷汗，他抬头撞向王公公的目光，发现对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王金荣继续念道：
“哀家念在玄鸟营护城十八载有余，功业甚伟，不忍重责。
今日特赐人黄二两，望为诸将提神醒脑，早日寻回太子，为我大辽留些颜面。
若是中秋国宴前，仍未寻到太子，诸位可自行去库府上缴佩刀，辞去军籍，回北蛮荒地放羊去罢。
钦此。”
众将齐声道：“谢...太后隆恩。”
王金荣收回笑意，走下台阶，俯身凑到李翼长耳边，低声道：“李翼长，太子就这么在您眼皮子底下跑了……他当真什么也没说。”
李翼长双手举过头顶，接回圣谕，面色如土，道：“回王公公话，当真，没有。”
昨日清晨，天还未亮，太子段弦一身素白锦衣，手持卷轴，驾着疾风，急匆匆就要出城门。
李翼长镇守城关，自然要询其因：“陛下今日大婚，此刻出城是为何故？”
段弦声音凛冽，如寒冬荒原上的风，只道：“打开城门！”
卯时未到，天色依旧昏暗，段弦的脸在晨雾中隐去七分，只显出一座玉山般高大的身躯。
李翼长被他挡去了天光，拱手仰望着雾中身影，欲再询问，却又不敢，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下。
“打开城门。”段弦沉着道。
□□的疾风甩着马尾，不耐烦地跺了跺马蹄，额前褐色鬃毛随风肆动。
李翼长心知再问也无果，便颔首行了礼，为他打开城门，又策马将他护送出城外。
段弦六岁亲政，临朝监国至今，早已实权在握。
五部三军皆听令于他，威震四海的玄鸟营也是他一手重建。
他要出城，自然无人敢拦。
“您说太子年岁也不小了，今年整整二十有四，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娶妻纳妾，昨日又风风火火地逃婚出城，他老人家是真不怕落人口实？”
王总管跟在李翼长身侧说道，与领赏的队伍一起朝外走去。
李翼长一脸端正认真，却不知如何作答。
他从前被人诬告下狱，是太子救了他，后来又因屡次护驾有功，被提携至玄鸟营副将。
他从来不善言辞，但一心忠于太子。
“劳烦您再想想，昨日这一出到底所为何事啊？”王公公揽住他的胳膊，语气深长道。
“回王公公的话，下官当真不知其中缘由。”李翼长目光灼灼，恳切道。
王公公长叹一声。
他自然知道这李翼长不会说谎，但如今时局瞬息万变，不容乐观。
“李翼长，太子虽独掌三军，但暂未娶亲不能继承大统，天下人皆知我大辽龙嗣凋零，且泓亲王如今手握北疆重兵，对我京都虎视眈眈，皇上的身子也不曾好转，朝廷怎能一日没有太子……”
絮絮叨叨说到一半，王公公再次点题。
“要不，您再好好想想，太子离京前，可有见过什么人，或者交代过什么事儿？”
李翼长思来想去，如实答道：“太子昨日照常去了顺天府，回来的路上收了一封书信。”
顺天府乃是顺天营统帅郭含山的府邸。
而段弦要娶的人，正是郭含山之女，郭子仪。
“噢？那以您对太子的了解，这封书信应当是谁写的？写着什么内容？”王公公试探着问道。
“自五林山围剿一事以来，太子常常收到书信，至于写的什么，谁人写的，下官不曾知晓半分。”李翼长说道。
王公公点头，接着问：“那您觉得，这宫中还有谁人能知道，太子此刻身处何地？”
天边即白，朝阳浮出山影铺在宫殿上。
李云山站在原地，仔细想了想，道：
“郭子仪与太子自幼交好，如今又订了婚，太子此番逃婚，说不定提前将实情告诉了她。”
王公公哑然失笑，心道：这天底下哪有人逃婚前还跑去告诉新娘子的？新娘子若是知道了，如何能让他胡来？这李翼长果然思路清奇。
“行，就不耽误您去内务府领赏了，但愿太子早日归京，否则太后今日赐人黄，明日赐马黄，叫您如何消受得了。”
二人拱手作别，分两头走了。
顺天府里，张灯结彩的布置还未撤下，一众丫鬟仆人便先回房入了梦。
整个府邸都灭了灯，唯独东阁书房的红烛彻夜明亮。
房内，郭子仪正与父亲郭含山把酒对酌，二人互相吹捧了一夜，此刻都在兴头上。
郭含山曾是北燕旧帅。
二十九年前，大辽南下灭燕，郭含山受到牵连，被流放塞外，后来机缘巧合，受三军主帅言颦川提携，官至顺天营统帅。
北燕自来民风开放，许多殷实人家都不愿独女外嫁，只一心招揽贤婿，想将女儿留在身边。
郭含山便是如此。
“太子实在有情有义之人，知道我女不愿外嫁，便先你一步抗婚了。”郭含山一袭绛红绣虎长袍，挽着袖子，伸长胳膊，替郭子仪斟着酒。
郭子仪捻起酒杯，与父亲相碰，一饮而尽，肉嘟嘟的圆脸上又添一分红晕。
“太后也不问问我的意愿，就这么随随便便给我指婚，好像嫁给太子是天大的好事一样！还好太子先跑了！不然，我可再没有舒坦日子过咯！待太子回宫，也不知该如何谢他才好。”
天底下但凡女子逃婚，往小了说，便是要丢损清白名誉，往大了说，怕是连命也保不住。
但逃婚的若是男子，便顶多得个“负心汉”的罪名，坏不了功名，更殃及不到性命。
而若是太子逃婚，说不定坊间还要为其编上一则夭夭美谈。
“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郭含山道，“等这桩事平息了，你再来我顺天营来练兵，将来有了军功，自然能还恩于太子。”
“若非段玉为天下女子开先例，我们姑娘家还不曾有机会入军籍。”郭子仪又续一杯，端起道，“敬段玉！”
郭含山陪了一杯，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胖女儿，欣慰道：“不过话说回来，段玉自小跟着言将军出征边塞，磨练了一身好本领，这方面，你可要向她多学一些。”
“父亲说的是。”郭子仪扯下一只酱肘子，大口吧唧着。
“说来，也不知言将军此刻身在何方……”郭含山环望府中一派荣华殷实，忍不住感叹道：“我们如今这样好的日子，还要多亏了他。”
郭子仪听到言将军三个字，突然回过神来，登时放下肘子，还未吞下口中余粮，就鼓着腮帮子急忙说道：“对了！爹爹！昨日太子收到了段玉的书信！说是在边关寻到了言将军的踪迹。”
郭含山顿时酒意全无，身子前倾道：“当真！太子可还有交代其他？”
“太子只说他已将朝中政务安排妥当，让我安心呆在京城，等他消息。”郭子仪道。
郭含山缓缓舒了一口气，心却提着放不下，低声问道：“丫头，你跟太子自幼相识，你说，若是太子真寻到了言将军，可会留他性命？”
郭子仪道：“爹爹！太子自幼跟着言将军长大，您觉得言将军真的会与燕军共谋，围剿太子吗？”
郭含山手执玉樽，凝眸望向窗外，道：“会与不会，我哪里知道，但言将军骨子里毕竟留着北燕的血……国仇家恨，是非难断呐……”
郭子仪闻言，也托腮沉思起来。
她对前朝旧事常有耳闻，但那时她还未出生，且记事以来，这世道便已是海晏河清的盛世。
父亲如今是当朝三军统领之一，母亲创办了京城最大的药庄，国仇家恨四个字，离她甚远。
“女儿以为，太子跟在将军身边整整十八年，即便言将军要杀他，他也会顾念旧日恩情，留将军性命。”郭子仪思忖良久，开口说道。
“愿如你所言。”郭含山抿下最后一口酒，轻声道，“子仪，你要记着，无论天下人如何谬谤演将军，他终究有恩于我郭家。”
说罢，便起身往屋外走去。
郭子仪应声点头，起身相送，道：“爹爹，我记下了。”
二人推开书房大门，只见门外早已日高三丈，曙雀蝉鸣声声。
父女俩喝了一夜酒，此刻才觉隐隐困意。
游廊上慢悠悠走到一半，郭含山忽而回过神来，悄声问道：“姑娘，你方才说，太子收到段玉的书信，信上写的什么，他可有详细说与你听？”
郭子仪摇摇头，眼神坚定道：“这个我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