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三十年,六月二十三日,晌午。
太子段弦从顺天府出来,半道上,便收到影卫呈上的书信。
这书信来自段弦一母同胞的妹妹。
奉天营现任主帅,昭武将军段玉。
信中写道:
“叛臣言江海已抓获,关押于奉天营三处,收缴一卷文书,是言颦川的字迹,兄长速来。”
炎夏的宫墙密不透风,段弦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文书呢?”段弦问道。
“昭武将军说,文书有损,正在军中修补,大约日落后,给您送到府上。”
影卫看着段弦,思忖片刻,还是问道:“殿下,是否要等明日大婚礼毕后再来?”
“不必。”
段弦将书信小心收入袖口囊袋中,转身问道:“文书中所写,是否近日的笔迹?”
“回殿下,是近日所写。”
段弦了然于心,他胸中压着许多年的尘封旧事,或许可以昭然。
六年前,言颦川邀他去五林山中射猎,不料回程途中突遭燕国暗卫埋伏。
段弦右肩被箭射穿,当即昏迷过去。
待他醒来后,言颦川通敌叛逃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言府被抄,府中搜出通敌书信两百余封。
大辽上下一片哗然。
名震天下的三军主帅,少年将军言颦川,竟然不顾言家收养之恩,通敌围剿太子。
一夜之间,城中修缮的将军像被砸了个遍。
众臣改口,称言颦川贼人,说他不过是言家收养的一条狗,这些年仗着太子的仰赖,虽立下丰功伟业,但骨子里到底流着北燕的血,终究是要反的。
六年来,段弦无一日不在找寻言颦川的下落。
但自五林山围剿以后,言颦川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三军六部都未曾寻到他一丝踪迹。
有人说,他投奔了南燕,改名换姓有了新的身份。
也有人说,他被顺天营重伤,在叛逃途中死去。
然而所有猜测都无案可考,流言蜚语也终究同四时消散,久而久之,也鲜少有人再提起此这个名字。
次日,清晨。
南陵关奉天营。
小兵撩开军帐,对段玉拱手道:
“昭武将军,那老厮还不肯松口。”
段玉打着盹儿,也不睁眼,就道:“无妨,再去陪他熬着。”
边关的夏日炎热干燥,段玉此刻正躲在屏风后面,将裤腿卷至膝盖,袖口绑到肩膀,敞开衣衫,四仰八叉躺在冰椅上。
“老狐狸,嘴硬得狗屎一般。”她一手把玩着玄铁箭,一手摇着羽扇,刚欲起身,熟悉的声音便从帐外传来。
“你怎么不去?”
只见段弦大步流星地走进帐中,带着三百里的山花草木味,风尘仆仆,站定段玉身侧,道:“叫他们去审,能问出什么东西?”
段玉转头,望见他眉头紧蹙一脸倦色,忍不住憨笑起来,遂缓缓掸去他周身灰尘,再将箭柄落在桌上。
二人四目相对,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的威风凛凛。
都说异性双生子不太相像,但这二人在样貌上,却有九分相似。
“那您老人家又干了些什么?在京城给新娘子簪花吗?”段玉抻了抻筋骨,慢悠悠道,“太后要保言江海,这你是知道的!要不是我日夜盯梢,他现在已经跑到镰刀河右岸,告老还乡了。”
段弦一路未曾停歇,握着卷轴的手心也微微发汗,只道:
“带我见他。”
段玉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帐门边将腰带随手一系,回头望向段弦,颇有深意问道:“你就这么逃婚而来,不怕惹得顺天营记恨?”
“子仪心有所属,你不清楚吗?”段弦面如云湖,平静说道,“至于郭含山,他求之不得。”
段玉微微一怔,随即扬起嘴角,走出帐外。
二人一前一后,向关押处走去。
关押之处位于南陵关外一处荒冢,秃鹫长年盘旋在此,企图一口新鲜的尸骨。
段玉段弦步子迈得大,不过片刻,便行至牢笼前。
言江海受了一夜的审讯,此刻已近虚脱。
他背上插满了竹签,汗水与血水交融在赤裸的上身,颧骨处的刺青还未掉痂,耳后的垂髫处又添新伤,远远看去,不似人样。
而段玉毫无拖沓周旋之意,席地坐下,盘腿望向笼中之人,直奔主题,道:“言颦川在哪儿?”
这些用来关押犯人的笼子,是从前用来关牲口的铁笼,因而成人被塞进去,只能以一种极为佝偻的姿势跪着,头也抬不起来。
而言江海并非寻常人,蜷在铁笼里被盘一整夜,却依然笑得出来,干哑着嗓子试探道:“阿弦也来了,是不是?”
“阿弦即便来了,也做不了我奉天营的主。”段玉声音低沉,轻轻拨动他背上的竹签。
“阿弦!放我出去!”言江海吃了痛,老脸憋得通红,喊道,“放我到右岸………我告诉你言颦川在哪。”
“你这几年为了找朝廷要钱,虚构军务上千条,这朝中若是还有人信你的鬼话,他必然是猪头三转世了。”段玉转头望向段弦,颇有意味地笑着。
“不,这次不一样!言颦川的字,阿弦你看到了,他的字,旁人是仿不出来的!”
言江海的声音粗砺浑厚,像一头垂死挣扎的野牛。
段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奉天营管辖之处,我段玉掌管生杀……你再多废话两句,我就唤野狗来啃你脑袋了。”
正午将至,太阳正往山顶上爬去,四周慢慢热起来,秃鹫也醒了,一个接一个盘旋过来。
言江海喘着粗气,尽力清醒着,道:“川儿是我养大的,我从未害过他!阿弦,你放我出来!我告诉你他在哪儿!”
段玉见他还欲纠缠,便也二话不说,打开铁笼上盖,将他的头拧出来。
“这些鸟儿都聪明着呢!它们会先飞下来剥皮剐肉,然后野狗嗅到腥味,会跑回来捡骨头,一会儿太阳就要爬到两山当中,你若再不肯说,就带着这些话,去它们肚子里投胎罢了。”
“小杂种,我不怕!”言江海瞪着段玉,怒吼道:“今日我若没有到镰刀河对岸,你们就等着去给言颦川收尸!我活够了!我不亏!”
“那就好说了。”段玉把他的头摁下去,扣紧铁笼,起身道,“哥哥,我们到一旁去看。”
段弦面色灰蒙,好似心中有话千斤重,但都被段玉压下,只得咽下胸口的五味杂陈,随妹妹行至一旁阴蔽处。
二人身形高大如山,站在杨树下,身着朴素利落的便衣,远看好似两位山野农夫。
“小杂种,你也是川儿亲手带大的,你怎就如此狠毒?阿弦,你今日不放了我,往后再无可能见到他!”
他知道段玉是铁石心肠,不会服软,只能对段弦喊话。
“见不到就罢了,人生寥寥几十年,总有分离时候,我与哥哥早已了然。”
段玉的声音洪亮,好似有回声一般。
“臭婊子,你闭上嘴。”言江海忍无可忍,骂道:“一个杂种也有资格同我讲话?”
“呵……”段玉看了眼段弦,笑道,“我是杂种,那他是什么?”
言江海一夜未眠,又滴水未进,此时实在喊累了,便垂下头,低声喘起来。
“哥哥,日上三竿我就要热死了,不如早些回去,就让他在这儿等死吧。”段玉作势要走,却被段弦拉住。
他望着天上逐渐盘旋聚集的秃鹫,轻声道:“我还没见过这场面,看一看也无妨。”
“阿弦。”言江海听到段弦声音,心中又燃起希望,挣扎叫道:“阿弦!川儿在等你!”
铁笼被他摇得哐哐响。
一只秃鹫闻着铁笼的血腥味,俯冲下来,正好落脚在言江海的笼盖上。
段玉一把抓住段弦的手,示意他准备观赏。
言江海显然也察觉到了头顶的动静,越发大喊着:“我不怕!我死了,就与川儿九泉下作伴,有他与我一同往生,我不亏!”
段弦实在按捺不住,厉声道:“他到底在哪里?”
“放我出来,我便告诉你。”言江海见他又开口,便越发沉住气了,缓缓道:“阿弦,我知道你想见他,你想亲口问一问他,当年为何要与燕军同谋,围剿你于五林山。”
“你错了。”段玉接过话,提起声量道:“时过境迁,太子早已不再追究往事,问他的下落,也是期望能有朝一日,亲手杀了叛贼。”
言江海笑出了声,哑声道:“阿弦,你真这么想?”
段弦默然不语,而段玉却迎风吹响了口哨。
她握住段弦的手,示意他抬头望向天,轻声说道,“要来了。”
随着彻天哨响,秃鹫仿佛得令一般,一只接一只朝言江海头背上叨去。
七八只秃鹫,争先恐后地抢食,一时间血肉飞溅,腥味四散开来。
言江海还未反应过来,便先一步发出哀嚎。
皮肉撕落的剧痛盖过了他脑海里所有谋划,阎罗殿里的鬼差似乎已然骑在他的身上。
然而此刻,他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哨声落地,秃鹫又重新盘旋于空中。
段玉走近,望着眼前鲜血淋漓的老者,一脚踩上笼盖,俯身道:“最后一次机会,言颦川在哪里?”
“呃……呃……杂种……杂种!”言江海大口喘着粗气,神志错乱地骂着。
“他到底在哪儿?”
段弦也上前问道。
“我若现在说……横竖是一死……死也无妨!有川儿与我黄泉作伴!”言江海说到一半,似乎灵感乍现,突然笑起来,道:“不过他……能不能留全尸……就未可知了!”
“你放了他!”段弦转头朝段玉喊道。
段玉揉了揉眼角,一脸阴沉望向段弦。
“放了他,让他过河,我与他同往!”段弦振振有词道,“若是到了右岸,他还不说,我自然替你杀了他。”
段玉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段弦的眼眉,实在没忍住,亲切问道:“你有病吧?”
这些年,段弦为革新朝政,将旧八部中的老贵族得罪得干干净净。
旧八部中亲王众多,想废了他的不在少数,其中泓亲王尤其视他为眼中钉。
“你去右岸,就是羊入虎口。”段玉慢悠悠說道。
言江海在笼中垂着头,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他知道“言颦川”三个字,必能在危机时候救他性命。
段玉也明白,段弦既然当着言江海的面开口,那便是决心要放人,而言江海被喂了一颗定心丸,更不可能松口,此事再没有回旋余地了。
她站起身,腹中闪过许多秽语,但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仰天长吁一口浊气,开口道:“我带人去送,你在营中等我r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