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偶有几只鸦雀从低空飞过,河面上残枝朽木许多,月光铺在河上粼光闪闪。
送言江海回右岸的船,此时便在镰刀河上荡着。
“别看如今一派荒芜模样,想我少年时,它也是我大辽母亲河。”言江海喃喃道。
“……”段玉立在船头,头也不回,道:“谁问你了?
“那时还没有你,右岸很小,北燕人唤这里为「潳州」,唤我们作「土蛮子」……环潳皆山,潳州年年雪灾,年年饥荒……唯独镰刀河岸有些水草,可以养活牛羊。”
言江海慢慢地,自顾自地说道。
“你不要没话找话。”段玉摩挲着腰间短刀,回头望向他。
“我突然想起来,你母亲当年,就是跳这条河自戕的。”言江海说道。
“……”段玉心头微微一紧,心中刚刚消散的烦热又开始聚回来。
“不过你这女子心如磐石,又从未见过她。”言江海面上浮出笑意,浅浅说道,“她死在哪里,你大约也不关心。”
段玉转身面向言江海,只觉对方的脸在月光下如老树皮一般,配上五花大绑的黄麻绳,像个老蚕蛹精。
言江海闭上眼睛,闻了闻江水腐木之味,顿觉舒展,回忆道:
“其实你母亲不好看,长得像个木雕一般,从来不笑,她从难民营被捡回军帐时,已然半死不活了,后来受你父皇恩宠,怀了你和段弦,也不肯受封,连夜就跑了。”
言江海说着说着,流下了鼻涕。
“小杂种,过来给我擦一下。”
段玉拿刀柄戳了戳身旁的副将,副将断眉得令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走上前,给言江海擦了擦脸。
“河上凉得很,你应当给我披上些皮草!在我府上收缴那么多,没有带上一件?”言江海说道。
“没有。”段玉背对着月光,脸色虽臭,但隐在河雾中,叫人看不清楚。
“那来口酒喝。”言江海挤出一丝笑意。
“没有。”段玉答得很干脆。
言江海小叹一口气,看了眼周身的侍卫,又看了眼段玉,继续絮叨起来:
“好在你父皇消息灵通,听闻她诞下双生子,就差人连夜将你们抢了回来,若非如此,你们约莫要饿死在那女子身边。”
段玉望向河面,轻声笑道:“抢回来,然后扔在牛棚?”
“当年你父皇已有二十四个子嗣,不重视你们两个野种。”言江海笑起来,道,“也是情有可原。”
“不重视,为何要抢回来?”段玉说道。
“龙裔岂有漂泊在外的道理?至于扔去牛棚,大约是嫌你二人太过吵闹,故而令人送去牛棚暂住一晚。”
“暂住一晚?”段玉忍不住笑道,“扔了就扔了,何苦编些屁话?”
“你父亲不是说,他差人去看过,见牛棚里没有,才作罢了。”言江海被蚊蝇叮咬,忍不住摆摆头,道,“谁道被言颦川捡了回去,说来也是天意……”
段玉垂下眼眸,又转过身去,望向远方虚无。
大约是夜色悠凉,河上氤氲之气甚浓,且船行得也慢,二人都比往日里心平气和许多。
段玉一身檀褐色便衣,腰间别着一把短剑一把弯刀,乌黑长发高高束起,发梢垂到腰间,腰间皮带开了裂,唯有那两把铜柄铁刃的兵器在腰间泄出寒光,颇有磅礴肃杀之气。
言江海注视着段玉背影,片刻后,问道:
“你记得那六年,你和阿弦是如何长大的吗?”
段玉望向空中那一轮皎月,坦然道:“记得。”
河中断木被压的吱呀作响,段玉站在船头,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那六年,她岂止是记得。
初生婴儿最是懵懂,但抚养者的味道会沁在神魂里,无论身处何方,只要闻到熟悉的味道,便觉身心舒展。
对段玉而言,这味道是浓浓的青草香。
因为言颦川那时专为军营喂马放羊。
诺大的北区草场由他一人负责看管。
每日天未亮时,言颦川就早早起来,去河岸割水草,割完往拖车里装,一直到太阳升起,水草装了满满一车,才会拉回去喂给军马。
顺带将前一日冰好的羊奶热得化开,喂给弦玉二人。
等军马吃饱了,弦玉也喝饱了,再将他们捆在后背上,背去放羊。
整整一下午,羊在草原闲散沐日,言颦川便追在后面挤羊奶。
段弦段玉从小食量巨大,几乎要喝到母羊四处逃窜,才大致喝饱。
后来,言颦川提起旧事,总感叹:我儿时若非日日背着这两头猪,如今应该能长得高一些。
他捡到弦玉二人时,也仅有六岁,成年后虽也身长玉立,但与段玉段弦两个巨人相比,还是矮了半个头。
但好在弦玉二人启蒙得早,三四岁就被言颦川教得小大人一般,每日摇着胖乎乎的身子,沿着河谷挖野菜,捞小鱼。
言颦川不需要背娃,轻快了一大截,也能腾出时间炖一些鱼汤野菜拌面。
虽不美味,但好在量大。
一大两小就这样割水草,喂军马,放羊群,军中发了几钱银两,便全用来屯粮买面。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旷日持久的宁静下,生命在北疆草原上肆意生长着。
“你见他身边多了两个孩子,也不想问问来历?”段玉问道。
那时言江海被贬至袒州,离言颦川不过十几里路,但他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即便来了,也只是醉熏熏说些胡话。
“问这做什么?那时候天下都乱套了,遍地丧家之犬,言颦川捡两个回来养,关我何事?”言江海说道,“何况我人在袒州,袒州是什么地方?百年酒乡,你懂不懂……”
在段玉的印象中,言江海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贪财,正事几乎一件没干过。
然而段玉曾经翻阅国史,却看见攻打北燕一战的功劳簿上,“言江海”三个字名列行首。
段玉端详着眼前这个肥硕,油腻,因多年嗜酒而红了脸的尧族老人,不禁叹道:
“你从前也是大辽主帅,为何今日会变成这幅德行了?”
言江海轻声一笑,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
“我从来不想当主帅,可惜,我功盖全军……不当不行……但……当了又如何?他最后……不还是出尔反尔。”
国史上记载,大辽以兵立国,发源于镰刀河右岸。
在攻打北燕之前,右岸并非一统,而是分为八个部落。
百年来,部落之间各不相容,互相残杀,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改变了一切。
此人便是是大辽开国皇帝,段元金。
段元金善炼兵器,善笼络人心,用了四十年时间一统右岸,而后又炼出一支奇兵。
这只军队穿着重甲,骑着战马,淌过镰刀河,荡平北燕边关,如雷霆之势,直逼北燕都城。
他们一路砍一路杀,过一城便屠一城,在北燕土地上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尸骨成山,残阳如血。
而北燕自来都是礼乐之邦,占据着丰饶辽阔的镰刀河以南,千百年来,这里国库丰盈,百姓安乐。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军队多年未经战事,挡不住北下的大辽铁骑。
都城风陵很快被攻破了,北燕皇帝南怀安携亲眷逃至寒川,却也被大辽骑兵追上。
南怀安逃无可逃,自刎寒川。
自此,北燕覆灭,五林山以南至寒川以北,尽归大辽所有。
“段元金出尔反尔什么了?”段玉饶有兴致,扭头问道。
言江海对上她的目光,沉默半晌,似笑非笑道:“关你屁事。”
“嘁……”段玉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谁爱听了?”
岸上灯火从河雾中透出来,映照在言江海脸上,老人神色自若,悠然道:
“你父亲实在是个没长脑子的,先帝建如此伟业,差点没毁在他个蠢货的手上。”
段玉顿了一顿,随后与身旁段眉交换眼神,双双笑出声来。
言江海从前做臣子时,装得狗一般忠诚,将段奇英的马屁拍得震天响,如今落了难,竟然也不装了。
“若非他蠢到如此境界,我与哥哥倒没有机会入宫,大展身手!”段玉说道。
言江海听闻此言,突然摇摇头,笑道:“你这样想就错了,你二人能有今天,要亏得那年宫宴上的疯女子,若不是她一把火烧了凌云宫,让所有皇亲子嗣几乎葬身火海……”
言江海缓缓说道,“你二人恐怕时至今日,都还在北疆放羊。”
段玉听过这一陈年旧事。
那年段奇英北征,离京第二日,诸位皇子照前朝旧例,登凌云宫为他祈祷平安,却不料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二十多位皇子无人生还,其中惨烈不忍细思。
言江海谈及此事却饶有兴致,忽而眯着小眼,问道:“小杂种,你说此事巧不巧,老段前脚刚走,小辈便丢了性命。”
段玉心中一股暗流涌动。
她每每想起此事,的确觉得十分蹊跷,皇家侍卫三千,如何能让一个小小宫女放出参天大火,让凌云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记得当年,是你旧日副将曹承负责彻查此事,他后来无故失踪,失踪前没告诉你其中蹊跷?”段玉道。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言江海心中越发踏实,身体也随河浪摇晃起来。
他望着岸上灯火,笑得红光满面,对段玉大声喊道:“你过来,我告诉你其中蹊跷是什么。”
段玉丝毫不惧,三两步走近,抽出短刀架在他脖子上,俯身将耳朵凑过去。
言江海悄声说道:“其实那女子,就是你疯掉的母亲。”
段玉恍惚中愣了神,心中一颤,起身喝道:“说什么屁话!”
言江海颇有深意地盯着她,笑道:
“这事儿只有我和川儿知道,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他。”
“…………”段玉面若寒霜,沉声道:“你们姓言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言江海歪头望向段玉身后,笑道:“船到岸了,剩下的事,让川儿告诉你吧。”
段玉回身,只见旧八部的军火,已然对准了她的船。
“言颦川在哪里?”段玉看向言江海,沉声道。
一直在黑暗中跟着段玉的奉天营军船,在她周围逐一亮起火把。
身着银甲的将士们站满甲板,他们早已箭在弦上,只等段玉一声令下。
言江海被松了绑,见周身十八辆奉天营军船,忍不住叹道:“川儿说的对,你比阿弦,更适合继承大统。给我纸笔,我上了岸,写于你看。”
段玉挥手召来两位副将,又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来。
旧八部的炮火十分老旧,而段玉的军船却有百里穿杨的弹药,若是真开了火,奉天营有十成胜算。
但是,她此刻并不想与旧八部开战。
言江海被胡炎鹤吟二位副将架上了岸,也不再拖延,立即俯身于纸上落一行笔墨,随后抽出将士背上弓箭,将纸缚于箭上,拉满弓,射向段玉。
玄铁箭破风呼啸而来,被段玉侧身握住。
她摘下纸条,展开细看,又立刻命人取来天鹰,捆于鹰爪上,放飞镰刀河上空。
这天鹰被她训得灵气十足,无论何处起飞,都能尽快飞回营地。
半柱香后,段弦便能收到此信。
段玉召回二将,挥手示意军船掉头离岸。
言江海站在岸上,挥手与她告别,方才的油滑世故从他身上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前威震全军的庄严感。
船渐渐驶向河中央,岸上的灯火也飘零远去,段玉站在船尾,望向右岸熟悉的山景河岸,神思恍惚飘飞,脑海中也浮现起从前许多事来。
这是她儿时常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