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顾媛就候在院子里等着两人,却只见池瑜一人出来,瘦长的人隐在长廊的阴影里,唇无血色,细烟眉头微微拱着,连着半垂瑞眼下的的阴影一起在苍白的脸上晕成一道远山笼烟色。
顾媛伸着脑袋看去,池瑜身后空无一人,不免好奇:“素节呢?”
“替我去取药了。”池瑜的声音低沉,有些喑哑。
“你这是?”顾媛瞧着池瑜有些苍白的脸色,眼下带着倦青色,犹豫着开口。
池瑜强撑着精神揉了揉眉心,平静开口:“不妨事的,只是睡不好只能用各种凝神聚气的香来压制,也劳累得素节到处替我奔波。”
“难不成是学过了?”顾媛暗自腹诽,她倒是听说过,因为思虑过多而导致形伤的。
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顾媛知道自己是学不到这个境界了,但也不希望是因情短命,毕竟听着也太傻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晃到了府外,门外又一人踏步而来。
“瑜妹妹。”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只是蓄着胡子显得有些儒雅老成,一身银鱼白的素色圆领锦袍从肩头挂下,褒衣宽带倒有几分翩然。
“堂兄。”池瑜道。
两人一般的颀长站在一处倒像两株迎风伫立的修竹,也是锦绣堆、文墨场里才能养出的气韵。
与长安城追求极致的对称居中不同,这洛阳皇宫居于北上一隅,而这两处建筑均为前朝宇文凯设计,不同的是长安城建造之时,他正是二十七岁的少年时,而洛阳城是他四十岁时设计,或许吸取了长安城的教训,在建造洛阳城时,他放弃了对称更加考量地势,将洛水与天河对应,而建筑则对应星辰。这洛阳城河网密布、洛水贯都,也难怪前朝的那位皇帝喜欢下江南。
而如今的洛阳城内布局仍是市坊分离,这霍府居于城中的这雒滨坊,距离皇宫紫薇城最近,又临近皇家猎场,正是世家聚集之地,顾媛也才想到或许池家的老宅离此不远。
“这是我的僚属。”
那人冲顾媛作揖,池瑜一一介绍过,顾媛才知,这是池瑜的堂兄池澈。
池澈看着池瑜,道:“也不知你是何时归来的,之前的院子都重新修葺过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公务在身——”
话未尽,古铜色的钥匙就递了过来。
池瑜不好再推拒:“那便谢过兄长了。待到晚间我就去。”
“好。母亲如今离不了人,我就先告辞了。”
“替我向二婶问好。”
行至街口,清冷景象才渐渐不同,一街之隔的市井间已经有了不少摊贩。
一股香气袭来,顾媛耸了耸鼻子,道:“馄饨。”
顾媛一眼就瞧见了,街角的馄饨店,如今的锅面上正浮着热腾腾的水汽,她当即就拉着池瑜上前,嘴里还振振有词:“我见你早上都没这么吃。”
“老板两碗馄饨。”
“好嘞!”
两个瓷碗摆开,勺子倾斜而下,几个馄饨浮浮沉沉的飘在碗里,撒上小料再浇上汤汁,一碗馄饨就好了。
正要去盛下一碗时,就见顾媛伸手拦住道:“将这碗烫洗下吧。”
倒不是顾媛矫情,毕竟她一向认为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以前在山上玩累了,掉地上的野果她也是胡乱擦几下就往嘴里塞,可如今与池瑜相处,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倒是平白多了几分关照。
老板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顾媛排开一排的铜钱道:“不用找。”
又见坐在桌旁的池瑜举止不凡,便只谓是哪家的小姐,“好!讲究!”
接过铜钱,欢天喜地的将碗烫过三遍才作罢。
顾媛将那干净到反光的瓷碗放到池瑜面前,劝道:“就算没有胃口,浅喝点汤也算暖暖身子。”
自己反倒握着那不干不净的勺子,在不干不净的碗里,舀起一枚馄饨,吹着热气。
池瑜刚才一直瞧着顾媛,如今待她坐下才觉察到她似是特地坐在了自己的上风口,背朝着店外给自己挡去了大半的冷风,池瑜不由浅浅一笑,也学着顾媛的样子舀起一枚馄饨吹着气。
“看不出来你还会心疼人。”池瑜的话里有些孩子大了的欣慰。
顾媛看着池瑜笑说:“让美人跟着我受罪,是我之错。”
她这样子,一瞧就是跟顾娴混久了,如今油嘴滑舌也学去了三分,可也不知是不是顾媛看着池瑜的眼神太过清亮,一副花心浪荡的模样却被她说得像是表白,无端多了几分她自己也未发觉的真心。
馄饨摊旁边几个读书人也不知是有感于秋日萧瑟,又或是早起晨读之苦,话题愈加愤慨。从寒门难出头一直骂到了如今选官的‘九品中正制’,继而又转到了世家身上。
其中一个青衣书生道:“要说这大楚的官员的保官决啊——那可不就是‘落阳尽照池中相,扁舟微扬何日凰,清催王台聚北上,陇右李氏在西扛。’”
其余人登时来了兴致:“有意思,怎么说?”
听了这话顾媛也来了兴致,竖起耳朵听着。
“这‘落阳尽照池中相’指的是洛阳池氏及其旁系京兆池氏,这一姓两望多出宰相,”
“而‘扁舟微扬何日凰’则是汴州何氏和旁系魏阳何氏多出皇后,‘清催王台聚北上’——”
其中有一白面接过话头道:“是指清河崔氏和太原王氏分别占据河东、河北二道,势力占据大楚东北。”
“不错。”
那人又道:“而最后一句‘陇右李氏在西扛’是指陇右李氏镇守西北,防止外族入侵。”
这书生倒是精巧短短两句就涵盖了五姓七望的世家发家及势力。
其中一人有些不服道:“同样是割据,怎么到了李氏身上就成了镇守了,而崔王两家就成了不臣之心啊?”
不待青衣书生开口,另一人就反问道:“你也不看看陇右道那地方,虽是占据西北,可一口气半口沙的地界,哪个好人家的世族会去那里割据!”
“就是!说起来前朝之时就是陇右李氏死守边关吧!”
“倒是忠烈之师!”
方才接话的白面如今眯着眼,笑曰:“我怎么记得还有两句啊?”
“说来听听。”
白面转着眼珠像是在现想一般,缓缓一句:“西道帝乡东顾起,江南多散岭北瘴。”
这句意境相较于前两句就稍次了,可对账却尤为工整,从字面便知,当今圣上顾照生于山南西道,故有“帝王乡”之说;而山南东道则是陛下起兵之地,也从那里一举拿下两京,顾氏成为皇姓。
前朝之时修运河,江南经济渐渐发展,只是时间尚短,故而世家如星可多是散户,如今并没有成气候的;“岭北瘴”则是岭南道极其以北的剑南道、黔中道,此三道瘴气密布,地势陡峭难有发展。
“还有一句呢?”
那人的声音低了低,可也还是传了过来:“皇族流水世家山,制衡千秋共长安。”
“咳咳咳!”不待顾媛有什么,池瑜先咳了起来。
“没事吧!”顾媛手忙脚乱的给池瑜顺着气。
“没事。”
顾媛心知是因为那几位书生的话,可也还是挑着眉,压低了声音开口:“怎么这么大反应?”
话里带着笑意,池瑜抬头与顾媛对上眼,问:“郡主,这么没反应?”
顾媛的唇角更翘,像是有意打趣,她只做不解状的微微歪头:“我该有什么反应?”
“撂下碗就走,就如前几日一般独留我一人在原地。”
“这——我这么不可理喻啊,真是对不住。”
顾媛又解释着:“其实我不是讨厌世家,我只是讨厌何瑛,你不是已经教育过我了嘛。不该连坐,而且你同她也不一样。”
“郡主为何不喜欢娘娘?”
顾媛听她叫的“娘娘”实在亲昵,蹙了蹙眉,嘟囔着:“她实在是霸道武断,这皇室女眷就没有不被她磋磨过的。而且她尤其喜欢针对我母妃,听闻她原本并非皇后而是定的太子妃之位,只是我父王当年钟情于我母妃,所以后来——”
顾媛想了半天措辞,可都不知该如何说,只能一笔带过:“后来——许多波折,她才成了如今的皇后。故而她对我母妃或许是有愤恨的吧,不过这也不是我母妃的错啊!”
池瑜见她说得愤慨,轻声道:“确实无辜。”
顾媛知道话密了,错开了话题:“你今日胃口不错。”
池瑜学着顾媛刚才的样子回道:“看着佳人实在下饭。”
池瑜这话不假,看着顾媛吃饭确实下饭,馄饨刚入口是,顾媛就欣悦的眯着眼,吃到最后更是摇头晃脑起来,仿佛是什么珍馐,不过若是按她一贯的套路,她定会胡诌一个“众食平等”的理论来。
池瑜瞧她吃得欢喜,自己也开了胃。
“你可别学我这些。”
“怎么?只许郡主放火,偏就不许我点灯了。”
“池大人实在貌美,若是再学了这些口舌,莫不是要将人的魂魄都给勾走。”
“郡主觉得我是吃人心魄的妖。”池瑜仰头含笑看着顾媛,眼含秋波,眼尾飞扬。
顾媛呼吸一重,错开了眼,如今街道上的雾气已经散去,倒是有些燥热了,顾媛轻咳一声:“不若我们去你家老宅看看吧,你那个堂哥是在县衙供职吧。我瞧着他回来时带着印信。”
池瑜沉默不语,埋头用勺子拨着碗里剩下的馄饨,勺碰碗壁叮叮作响。
良久,池瑜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