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徐碧云觉得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残阳犹在,冷月初升。日月相遇,交织一片温柔暮色。
“今日晚霞甚美?”江先生笑着问。
“是。”徐碧云略略点头,又可惜不能与先生共享此等美景。
往下看便是湖面,倒映着晚霞暮云。徐碧云仿佛发现什么,笑着说,“有意思,湖面上月亮正好挂于摘星楼楼顶。”
江先生沉思一会儿,“既然徐乐师喜欢,不若去楼顶赏赏暮色吧。”
抱着书爬到楼顶,徐碧云早已气喘吁吁,侧头一看,江先生仍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眼前数张石凳,她赶忙坐下,深呼吸匀气。抬头一看,头顶是琉璃瓦宝顶,低檐处挂有风铃。一边是堵红墙,墙上挂有古画一幅,另三面以栏杆相围,凭栏远眺,一面可见辉煌宫殿,一面可见远山淡影。
江先生笑笑,“徐乐师定是日夜练琴,才体力不支。”
徐碧云听出江先生话中揶揄之意,以手托下巴,侧向一边,并不看他。
“须知久坐易成疾,徐乐师日后还是多与江某走动走动。”
巴不得呢,徐碧云心想,狐假虎威,跟在江先生后头便有机会进入皇室禁地,日后这些信息对影阁必有用处。
“是。”徐碧云装作受教的模样,却也不想再听唠叨,于是语气敷衍。
江先生笑得温柔,必眼前暮色更甚。
徐碧云脸一红,翻起手中的书,找到关于“一点红”的记载。
一点红,乃西域特产之剧毒,源自神秘沙漠之地,药材繁多,皆由诸般异草制成。毒发之时,于掌心突现一处红点,宛如点滴朱砂,故名“一点红”。
“于掌心突现一处红点,女官所中之毒果然为一点红。”
江先生点头,徐碧云继续。
其制法精巧,主药材包括红花鬼荼、雪莲草与青檀藤,皆为西域特有奇草。其药性隐匿,溶于水中无色无味,仅留一丝甜腻之感,极难察觉。
“此毒也忒厉害。”徐碧云感叹着。
毒素发作,需经六个时辰方始显效,犹如缓缓积蓄之毒针,暗藏威胁。如若与麝香、艾叶等活血之物一同使用,则能加速毒性发作,使其速效如闪电,稍纵即逝。
徐碧云抬头看向先生,语气肯定,“女官必定是用了活血之物。”
江先生点点头,眉头紧皱,思考着。
“但女官身上干净清爽,并无麝香艾叶之味。”徐碧云疑惑。
“没有味道?”江先生重复。
“正是此处,”江先生茅塞顿开的模样,“此处便是心中疑窦所在。制香局女官,本该沾染香料芬芳,今日却不闻半点香气,岂不反常?”
“先生是说,有人特意清理过了?”
江先生缓缓踱步,“幕后黑手,一必神通广大,西域使团尚未到达京城,已可取得一点红用以作案,并嫁祸于人;二必手眼通天,抢先一步获得消息,先下手灭口。”
“春日宴上,知晓太子妃不适的人,可寥寥无几。”
“春日宴……艾叶……”
江先生低头,摸摸腰间香囊,再抬头,已是一副万事了然的神情。
“先生知晓了?”徐碧云一惊。
“嗯。”
江先生没有继续说话,徐碧云便再无追问。即便问了,先生也只会打哑谜;到时候了,先生自会揭晓谜底。
安静之时,微风一吹,风铃声音清脆。徐碧云静心聆听,倒有点意思。
“先生,听这风铃。”
江先生侧耳倾听,一阵风起,铃声定档。
“宫角商徽,这风铃,仿佛有人调过似的,音可准呢。”徐碧云笑。
“或许确是故意为之?”江先生又皱眉,“周围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徐碧云环顾四周,“柱子、栏杆,远处墙面上挂有一幅古画。”
“古画?带我去看看。”
徐碧云搀扶着先生走到古画前,细细端详。古画画幅不小,长约三尺有余,画的是僧敲月下门的典故,乍看并无奇异之处。但细想下来,此画画技一般,且放于风吹雨打处,不像皇家珍藏之品。
徐碧云再次打量,风铃又响,苦于找不到其中联系。
江先生开口,“既然僧敲月下门,徐乐师不妨看看,这门可有不寻常之处?”
徐碧云凑近端详画中一角,还是看不出端倪,摇摇头,“先生,不见异样,就是一普通木门。”
“那门下呢?”
“门下青石吗?”徐碧云凑得更近,以观察这淡墨两笔。
“门下所对墙面,墙砖可有特别之处?”
徐碧云不解,但依先生吩咐照做。她掀开古画一角,手伸到原画中木门处,摸索着。仅靠指腹触感,确实有一块砖的纹理与别的不一样。
“先生,”徐碧云语调高了一分,兴奋道,“此处。”
她收起手,于远处搬来凳子,站上去从墙上取下古画,卷起并放于一旁。少了古画遮掩,墙砖纹理清晰可见,仅有一处红砖上有波浪纹,正如楼外湖面碧波。
徐碧云站在先生左侧,低头看着先生的清瘦手腕,深吸一口气,缓缓握住,引导着先生的手指抚上碧波纹。
江先生嘴角笑意渐深。
“然后呢?”徐碧云问。
“僧敲月下门,自然是敲。”江先生说得肯定。
徐碧云屈起手指,以指节于波纹砖石上轻敲三声,无事发生。
“风铃,还记得风铃的乐句吗?”
“宫角商徽。”风起,又是一句宫角商徽。
“宫角商徽对应一三二四,必是暗号。”
徐碧云点头,一三二四,按节奏敲下。只见波纹红砖缓缓后退,留下一个漆黑洞口,俄而洞口又出现一红色木盒,上有青石灰尘。
徐碧云取出木盒,放于先生手上。木盒无锁,先生摸索打开,空无一物。
他又以指腹在木盒中上下摸索,并无发现,结论道,“此盒,无机关,无暗格,看来有人捷足先登。”
“是谁……”徐碧云下意识发问,一个激灵,止住话头。
“夜探摘星楼,看来找的是这个?”江先生意带揶揄。
徐碧云低头不语,只在心中求救,绣娘,碧云怕是闯祸了。
***
云归院中,淡月纱窗,海棠芬芳。
徐碧云仍在回想今日所见之事,沉默无言,只明月相伴。
女官之案,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所为何事?
摘星楼中,影阁取走何物?
江先生……
思绪万千,徐碧云侧头看见玉尘姑娘自正门进来。她欠了欠身,略带惊讶,“徐乐师,怎么在院中坐着?”
“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玉尘姑娘请坐。”
“徐乐师心里有事。”玉尘笑着坐在对面石凳上,“不知记挂的是谁呀?”
“玉尘姑娘拿我打趣。”徐碧云低头。
“不拿你打趣,讲正经事。嘉和公主传话,二月十九午后,她会登门拜访,商讨琵琶学习事宜。”
“嘉和公主?来江宅?”徐碧云疑惑,嘉和公主从来不是屈尊降贵的人,以往都是她派人传唤,怎么这回亲自登门?
“是。”玉尘姑娘笑着点头,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碧云醒悟过来。
“看来嘉和公主心心念念的,可不是琵琶。”
玉尘轻笑,“公主难得出宫一趟,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
“她出宫做甚?”徐碧云更是疑惑。
“姑娘不知?二月十九观音诞,恰逢一灯大师云游归来,官家小姐们都盼着见上一见,既求观音保佑,又让大师解惑。”
“净心寺的一灯大师?求姻缘的净心寺?”
“是呢。”
“难怪公主要出宫。”徐碧云心下了然,公主既求了姻缘可不得见见心上人吗?
玉尘递给她一个会心微笑。
“徐乐师若有意,这几日也可去求一求。”
“不凑这热闹,我又没有心上人。”徐碧玉摆摆手。
只见玉尘姑娘笑得好生奇怪,仿佛并不信这话。
徐碧云不自然地撇开眼,“公主求了姻缘又直奔江宅,这场好戏我可等着呢。”
玉尘姑娘点头,“哦还有一事,锦绣园今日派小厮传话,徐绣娘今早到京郊庄子里收刺绣去了,衣裙得过几日才能取。”
徐碧云点点头,绣娘怕是有任务在身,不便传话;今日摘星楼之事,她得亲自去一趟影阁报告。
玉尘姑娘起身行了一礼,“话带到了,夜已深,徐乐师早些休息吧。”
徐碧云起身,拾步上阶,幽幽开口,“玉尘姑娘,二月十九,让你家先生可别出门,有人可等着呢。”
自己的桃花自己扫,凭什么就他片叶不沾身?
***
素来观音诞那日,净心寺便一点也不静,从清晨开始就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前头殿中信众排队上香解签好生热闹,后院清静厢房内贵人小姐为一灯大师等得心焦。小沙弥净悟不免几分心烦,这边厢刚安顿了嘉和公主,尚书家郑三小姐的马车刚停,跟在后面的还有广德侯的大小姐和少夫人。
大师兄交代了,郑三小姐与嘉和公主上次闹得不太愉快,她们须得一西一东隔得远远的;侯府小姐与少夫人一起来,须安置在宽敞的南厢房。都是世家贵族的女眷,净悟不敢怠慢,准备厢房,递茶上点心,察言观色。都说佛门清净地,净悟觉得今儿怎么一点也不清净呢?
好不容易安顿好了各位贵客,一顿下来,比平日做功课更累。净悟跑到后堂厨房前院子里,本以为躲个清净,却意外碰见几个马夫在水井处饮水歇息。他双手合十,略一行礼,便躲到柱子后闭目养神。
几个马夫继续聊着今早传来的轶事。
“听说了吗?向西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