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不止是为江某一人之恨,更是为你。”
“为我?”
徐碧云不懂,江先生既知她为影阁暗探,铲除影阁何以是为她之故?若真是为她,该击杀太子才是。
回过神来,江先生始终不语,无意解释,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
但无论动机为何,是为了谁,影阁与江先生,必有对决之日。徐碧云心中微涩,大约是中药苦味苦到心里了。
玉尘姑娘回来之时便看到亭中场景一片温馨,少女站于先生身后,宽袖垂于先生肩上。先生闭上双眼,表情淡淡却仿佛略带几分笑意;徐乐师低头,一脸专注,目光落于先生玉冠之上,手上轻柔,按压穴位。
“先生,京兆府衙送来卷宗数卷,先生可是要回书房?”
“就在此吧,你且收拾一下,留下卷宗,退下吧。”
“是。”玉尘姑娘放下卷宗,收拾妥当离开之时,一眼看向徐碧云,目光略带疑惑,后又了然地向徐碧云点头。
徐碧云不懂,回以疑惑的目光,江宅的人仿佛都喜欢打哑谜。
“徐乐师,请吧,”江先生语带笑意,“今日你作我的双眼。”
徐碧云羞得脸红,拿起其中一卷翻开,挡住自己脸上羞意。
“今早两起案件,京兆府衙并案处理,两份卷宗一并送来。”
“女官尸身,仵作再验,有何新发现?”
徐碧云一边浏览一边报告,“这里,女官左手掌心处有一红点,疑为血沁。”
“掌心红点……”江先生微点了头,而后沉默,陷入思考。
徐碧云放下卷宗,想着如何迂回泄露消息,迟疑开口,“这会不会是西域特有香料所致?”
“香料……掌心红点……”,江先生并起双指,于桌上敲了两下,“香料倒是不知,毒物倒是曾听闻,一点红。”
徐碧云惊讶先生博闻多识,竟早已知道一点红,那无需推波助澜,先生顺水推舟便可知幕后主使必是西域。
“但时间不够。”
徐碧云一惊,绣娘未曾提过时间。
“怎么不够?”
“一点红中毒至发作,需六个时辰。女官子时方离太子府邸,依理当至巳时毒方发作。可捕快于卯时已发现女官气尽身亡。若真为一点红所害,时日相较,实难吻合。”江先生摇摇头。
徐碧云疑惑更甚,影阁记录齐全,不可能不知时间不够,那绣娘为何隐瞒于她呢?
“先生认为,死因还是喉咙刃伤?”
“若为喉中刃伤,必血流如注,然其尸身却无半分血腥之气,伤口处未摸得血花。再看乌簪巷,街头可有大滩血迹?”
“并无,或许女官并非暴毙于乌簪巷街头,是死后被弃的。”
“不无可能。但无论毙于何处,从掌心红点可知,一点红已施其效,但若卯时已死,血脉不行,毒不至发。此处甚为蹊跷。”
徐碧云点点头。
“再看西香记。”
“男尸,年龄三十上下,侧卧于西香记二楼卧室内,喉咙处见一字型刀伤,手脚见系痕,疑为一刀毙命,遇害时间预估为卯时至辰时。”徐碧云朗读卷宗文字,“想必就是我们探查之时。”
“与你说话之人,大约是在假冒老板。”江先生提示道。
“对,五官样貌并无半点西域特色。”徐碧云回想一下,反应过来。
“这又不通了。”江先生再皱眉。
“幕后黑手要灭口,杀了他不奇怪吧?”
“时间也不对。如果女官会面之人就是老板,下手之人大可在两人会面之时一石二鸟,何必稍后再杀?”
“兴许女官还未到西香记已经遇害?”
“既不在街头又不在西香记,女官确已离开太子府,那定是去了别处赴约,所见之人即为真凶。”
徐碧云点头同意。
“再看二人死状,虽均见颈间刃痕,实则大有不同。女官颈上伤口,乃是障眼法耳,意在掩人耳目;西香记老板之伤,却是实打实的一刀毙命。凶手不是同一伙人。”
“那波弋国亲自动手的是女官还是老板呢?”徐碧云头一歪,“我猜是老板。”
“哦?你知道?”
“碧云觉得,大约是波弋探子得知女官暴毙,匆匆到西香记谋害老板,还险些被我们撞见。”
“聪明。”江先生轻笑。
徐碧云闻言也笑笑,眼睛亮亮地盯着先生,开门见山说道,“既是两拨人动手,不是波弋探子,那先生觉得女官所见之人,是影阁探子吗?”
“我曾疑过,毕竟影阁与太子势同水火。”江先生顿顿,“但目前影阁既无所图,二难插手,种种迹象表明,影阁并非幕后之人,真凶应该另有其人。”
徐碧云再次惊叹,先生虽白绫遮眼,却能看破障眼之法,不以一己立场度量万事,在这朝局党争非友即敌的时刻,属实难得。
徐碧云笑笑,“看先生气定神闲,想必已有计策,找出女官密会之人?”
“一点红。”江先生自信十足。
“去找一点红吗?”
“去一个藏书室。”
“摘星楼。”江先生缓缓吐出几个字。
徐碧云一惊,抬头,江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摘星楼,得名于其巍峨,楼顶隐于云雾之中,伸手可触星辰。楼高十层,每层皆有其用处,或藏书,或集画。楼前碧湖如镜,水光潋滟,湖面倒映着摘星楼的威仪,衬着残阳疏木,似一幅流动的山水画。
门前重兵把守,士兵们身着铠甲,手持长枪,目光如炬。徐碧云想起江先生那日提醒,夜探摘星楼可要当心,不无道理。
江先生上前,士兵立即认出,遂行礼:“江先生,得太子吩咐,先生可入藏书室。”士兵转头看向徐碧云,“至于姑娘……”
徐碧云一愣,江先生开口解围,“这是乐府的徐乐师,与我同进。”
“是。”士兵回答。
江先生点头致谢,平静说道:“请带路。”
徐碧云对寻书之旅很是期待。摘星楼,等闲之辈不可进,影阁尚且要夜探,江先生竟能光明正大进出。据影阁记载,摘星楼楼高十层,层层有收藏,书画之后,未必无秘密。此番一去,先初探,日后或有用处。
此般想着,徐碧云搀扶着江先生随引路士兵登上木梯,几番旋绕,上至八层,皇家的藏书室,多藏古籍孤本。士兵以钥匙开锁,推门后,便于藏书室外把守。徐碧云引着江先生缓缓走进。
入目是几张桌案,上有几卷翻开的古籍,毛笔架在笔洗上犹在滴水,想必是在此编书的翰林学士不久前才匆匆离去。桌案边一排均是雕花窗户,引入天光微云。右边是檀木书架高耸而立,一直延伸至书室深处,书香馥郁,寒光映照,宁静悠远。
“先生,卷轶浩繁,我们从何处下手?”徐碧云放轻声音,唯恐打扰深处寂静。
“《西域药鉴》,药王谷前谷主所著。应在医药部,太子殿下提示应在书室深处。”
徐碧云点头应道:“好。”
徐碧云领着先生,一边前行一边观察指示。越往深处走,烛光越暗,只靠窗外的点点天光,勉强看清字。走了约十数个书架,徐碧云停下,眼前书架标着“药”字,想必这一排都是有关药物的古籍。
“先生,你在此等等,我去找。”徐碧云语带体贴,松开搀扶的手。
江先生点头,站于原地等候。
徐碧云步履轻盈,缓缓行至书架之前。她先以平视之姿,目光如水,细细扫过中层典籍。继而仰首凝望,眼神掠过上层书卷。随后又俯身低头,细察下层书籍。如此周而复始,直至第五架前,方才寻得《西域药鉴》。
然而此书置于高处,徐碧云纵使踮足伸臂,亦难触及。
她望向周围,附近不见梯子供她一用,此地又在书室深处,士兵驻守门未必听到求助声音。没办法,徐碧云轻叹,唯有麻烦江先生帮忙。
“先生,书在高处,需先生帮忙。”
徐碧云领着江先生到达书架前,“就是这里。”
江先生伸手摸索着,方向始终不对。徐碧云深呼吸一口,“先生,冒犯了。”
徐碧云右手扶上江先生左侧小臂,摸索动作顿时停下,徐碧云屏着气,引领着手臂伸向《西域药鉴》。江先生手一碰到书,徐碧云马上撤回手,低头说,“就是这本。”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好。”江先生取下书,声音依旧平静,却略带几分温柔。
徐碧云脸羞得热热的,再看看自己手心,微热微潮,怕是冒犯先生了。许是书架深处通风不畅,她走到最近的窗前,眼前一片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
残阳斜挂,暮云几重,断霞鱼尾赤。前方的湖,碧水悠悠,千里溶溶,半江瑟瑟半江红。
徐碧云回头,江先生就站在身后,霞光映在他缚眼的白布上,脸上一片温柔地看向她。时间仿佛静下,一瞬亦可永恒。
徐碧云微笑,不知怎的就想到那句诗:
晓看天色暮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