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师,”徐碧云停下,三皇子停下笔,抬头看着她,“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来到影阁。”
“是,碧云不敢忘。”
徐碧云屏息关门,走到院子里,迎着暖阳,自肺部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
玉历十年前,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本应是伤春悲秋之际。却不想,一声凄厉尖叫划破了午后的宁静,如一道惊雷,将沉睡中的阿娘从温柔乡中惊醒。
须臾之间,一声利刃刺破皮肉的闷响传来,刹那间鲜血如泉涌,溅上了糊纸窗棂。那猩红色彩,宛若一幅骇人丹青,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徐碧云被阿娘唤醒,睡眼朦胧之际,只觉天旋地转。阿娘神色慌张,目光如炬,左右环顾之后,一把将她抱起,动作之快,如疾风掠影。
转瞬之间,阿娘已将碧云塞入那檀木雕花的衣柜之中。关门之际,阿娘紧握碧云的手,那双素日温柔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坚毅与忧虑,如秋水般深邃。她低声道:"碧云,吾儿听真,无论后事如何,万万不可出声。碧云,活下去。"
徐碧云点点头,捂住自己嘴巴,泪水盈满眼眶,怕得心跳如擂。
阿娘温柔地摸摸她的长发,随后决意关门。
门缝如一线天,徐碧云屏息凝神,目光紧盯两名黑衣蒙面贼人,尤其是腰间玉佩,鱼纹式样,玲珑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显得格外刺眼。
须臾之间,贼人如疾风骤雨般冲入,他们一见阿娘,刀光闪过,快若惊鸿。阿娘玉颈间顿时现出一道血线,如断了线的珍珠,鲜血滴落。贼人左右环顾,见无他人,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室狼藉。
电光火石之间,徐碧云连害怕都顾不上,她只知道她要出去找大夫,救阿娘。这一幕,恍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徐碧云心中翻江倒海,连恐惧都来不及感受,只知道要寻大夫救阿娘。然而,阿娘已用最后的力气,将身躯靠向柜门,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阿娘玉手紧握喉间,鲜血如泉涌,自指缝间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裳。她用尽全力,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双含泪的眼眸中,满是不舍与叮嘱。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模糊了徐碧云的视线。她死死用双手捂住嘴巴,连一丝呜咽都不敢泄露。心中如刀绞,却只能默默承受这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牢记阿娘临终的嘱托,要活下去。这句话,如烙铁般铭刻在心,成为她今后漫长岁月中唯一的支撑与信念。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连花落声响都清晰可闻时,徐碧云才推开柜门,踉踉跄跄向外走去。
走出院子,一路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如毒雾般令人作呕。昔日熟悉的面庞,如今已失去了生气,变得苍白如纸。那些睁大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冤屈,如泣如诉,令人不忍直视。
徐碧云强忍悲痛,蹒跚前行,推开书房门扉。只见阿爹伏案而倒,手中狼毫尚未离纸,笔下"云"字最后一笔未竟。
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徐碧云强自镇定,思忖片刻。她决意前往阿爹兴办的书院,盼能寻得阿爹故友,以求援手。这一线希望,如黑暗中的微光,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心。
然而,天不遂人愿,待她抵达书院之时,朗朗书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堂厅中,院子里,书房内,青衣学子口吐鲜血,气绝身亡。
一阵微风起,一片桃花雨。繁花喧闹下,她只伶仃一人。
这一刻,她恍然大悟,书院、林府,这场大祸直冲爹娘而来。她既已虎口脱险,自当报仇雪恨。
她走入街巷之中,返回林府,偶遇阿娘故友徐绣娘。绣娘怜惜,许她一方容身之所。
感念养育之恩,她改姓了徐,不多久便加入影阁,只因影阁管家冷笑着,掏出一枚熟悉的鱼纹样式玉佩,告诉她此乃太子亲兵的身份标志。
从此以后,泪尽江州,剑指京城。
唤她自回忆中醒来的是严逸风,他皱着眉头,一脸担心。
“你……还好吗?”
徐碧云擦过脸上泪珠,点头告别,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江宅云归院。
睹物思人的院子里,她坐在阿娘爱坐的石凳上,鼻腔充盈着熟悉的梨花香。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她轻拨子弦。
弦弦掩抑声声思,一曲塞上曲,遥寄哀思情。
一墙之隔,江先生站在院外,背身而立,轻轻叹气。
***
王太医正于梦中常有山水,与一众好友鉴品丹青字画,就听得夫人唤他名字。他睁开惺忪睡眼,脾气正要发作,便见夫人眉头紧皱,神情焦急。他心下一沉,定是宫中突发急症。
“老爷,是广德侯来请。”
他略略放心,起身更衣。
“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三更。”
“太医院今日值班的御医是谁?怎么广德侯请到我府上了?”
“想必是疑难急症,得老爷出马。”说罢,王夫人为王太医系好腰带。
待王太医匆匆踏入广德侯府时,只见府中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上下人等乱作一团,一阵阵焦急呼喊声此起彼伏。侍女们手持灯笼,来回奔走,脚步声急促如雨打芭蕉。
王太医被引至内室,只见广德侯少夫人卧榻之上,面若红霞,双目紧闭。她口中呓语不休:"我身渐冷,骨肉化石......二郎救我,快救我......"
王太医正欲诊脉,忽闻一声惊呼,只见丫鬟慌乱奔入,颤声禀报:"大小姐......大小姐她......"
闻言,王太医与广德侯等众人奔至大小姐闺房,眼前景象令他骇然。只见大小姐双目圆睁,口中高呼:"仙人法术,将我定住!"说罢,竟举起金钗,不顾左右劝阻,径直刺向臂膀,鲜血顿时涌出。侯府老夫人在旁看得心如刀割,泪珠滚滚而下。
王太医强自镇定,上前为大小姐诊脉。只觉脉象紊乱,时强时弱,实非寻常病症。他眉头紧锁,暗自思忖:莫非是癔症作祟?可又不知病因从何而来。正当他束手无策之际,忽闻府外马蹄声急,由远及近,转瞬间已至府门。
片刻之后,只见管家领一位中年男子匆匆入内至客厅,正是郑尚书。他面色凝重,一见王太医便急切说道:"王太医,我府上三小姐言语颠三倒四,时而说自己被仙人点化,时而又说被妖魔缠身。你快跟我去看看。"
广德侯拉住郑尚书:“尚书大人,小女亦是如此。王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王太医来回踱步,抚着白胡子,眉头紧皱,开口:“回大人,此乃老夫行医多年头次所见,确是诡异。老夫须知其源,方可制定针对之策。为今之计,先用药退热,驱体内邪祟,并休养生息,望醒后可恢复清明。”
“是,有劳王太医。”广德侯再拜。
“源头?我家小女从净心寺祈福归来后便发热,期间清粥茶饭,未曾落肚。”尚书大人说。
“净心寺?我家女眷昨日也曾到净心寺。”广德侯一惊,沉声道:"郑兄,细想,这事儿定与净心寺脱不了干系!"
郑尚书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侯爷所言极是。这净心寺向来香火旺盛,不知为何突然作祟,须得查个水落石出。”
***
江亦安拾级而上,青石阶梯蜿蜒,耳畔林间风声萧瑟,眼前树影枝叶婆娑,仿如回到江州,他第一次与一灯大师见面的时刻。
那是数年前的夏末秋初,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江亦安惊闻一灯大师云游至江州,夜宿郊外明镜寺的消息,如获至宝。他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策骑疾驰,直奔山下。那一路上,马蹄声急,尘土飞扬。江州公子,风尘仆仆,只为一问。
传说一灯大师心似明镜,见天地,悟佛理,观水即可通禅意。彼时江亦安正值心灰意冷之时,一身之才无处可用,所寻之人苦求未得,愁绪难解,只望一灯大师点拨一二。
一向稳重的白衣公子,孤身一人,三步并两步跨级而上,气喘吁吁登顶之时,已是落日,梵宫,晚钟,蝉声远。
“施主,一灯大师今夜不在。”小沙弥双手合十,点头施礼。
“明日呢?后日呢?”江亦安甚是着急。
“小僧不知。”小沙弥摇摇头,手上转动一颗佛珠。
江亦安自讽笑笑,终是缘悭一线。但既然人到佛堂,便无过而不入的道理。
他跪在蒲团之上,长明灯烛光昏暗,青烟袅袅向上,他抬头,第一次细细端详佛像面容。我佛慈悲,佛像多是微笑,但佛在笑什么呢?江亦安不懂,万民疾苦,人生多艰,有什么值得笑呢?
如同寻常信徒,他叩首,许愿,祈福。一求千里马终遇伯乐,方不负一身本事;二求牵挂之人健康平安,早日重遇;三求万世太平,百姓安居;四求……
江亦安自嘲笑笑,而后摇头,所愿太多,如此贪心,怕一个都不可得。
他望向寺外,暮色四合,远山淡影,心底平静些许,便决意留下,且等三日。三日后,无论是否见到一灯大师,他都会离开,赌一场吧。
他向僧人借来纸笔,洁手,端身正坐,在昏暗的佛堂里抄经祈福,一抄便是三天。
晚钟响起,一灯大师站在门外,挡住了斜阳,微微点头,行礼,“阿弥陀佛。”
江亦安放下笔,肩颈僵硬,手臂酸疼,回以重礼。本以为等来一灯大师他会心绪激荡,但此刻,心底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这三天,曾经千回百转的愁绪已随佛堂青烟缓缓散去。
“施主可还想问?”
江亦安摇头,转过身来,看着佛像慈悲笑容。
“施主,缘分天定,随缘即安。”
“是。”江亦安应下。
他明白了,佛的笑,笑天地,笑众生,笑执念,笑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