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染天际,厨房里热气氤氲。徐碧云执刀在案,那双平日抚琴的纤纤素手,此刻却笨拙地与豆腐较劲,看得一旁的玉尘直捏一把冷汗。
腐脑已用清凉井水泡了三回,去了豆气。徐碧云将其轻轻放入鸡汤中,望着汤汁渐渐翻滚,却不自觉出了神。升腾的雾气沾湿了她的睫毛,思绪也似这雾气般,缥缈难定。
自那夜与先生不欢而散,已半月有余。这些时日,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先生为太子议事,早出晚归;她则日日往返于公主宫中,教授琵琶。虽在同一屋檐下,却似两条平行线,难得一见。
前日归家路上,徐绣娘托一乞儿传来消息:三月十八夜,务必带江先生至摘星楼。想及此处,徐碧云不觉轻叹。寄人篱下,受人之托,终究还是要放下身段,先低头的。
听玉尘说先生今晚会回来用膳,她便想着亲自下厨赔罪。毕竟那夜,她言语冷淡,也有不是。只是想起要开口,心中又是一阵忐忑。该如何说?该从何说起?这些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搅得她心神不宁。
“徐乐师,别发呆,汤要满出来了!”玉尘的惊呼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徐碧云这才发觉汤已沸腾,手忙脚乱间去拿盖子,不慎被烫了手指。她吃痛缩回手,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平日里抚琴时的从容沉稳,此刻却全然不见,只因心中装着那个人,连简单的烹饪都做不好了。
华灯初上,徐碧云捧着芙蓉豆腐入堂,远远望见玉尘与先生低语,先生闻言点头,神色温和。
将豆腐置于案上,徐碧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先生品尝。只见先生眉眼带笑,赞道:“味道甚好。”这般夸赞,顿时化解了她心中郁结。
她端起茶壶,为先生斟了杯温茶。酝酿许久的话,此时倒也说得自然:“今日入宫,听乐府同僚说,三月十八会有星月异象呢。“略作停顿,又道:“先生可愿同去摘星楼一观?”
话出口后,她暗自打量先生神色。只见江先生接过茶盏,又食了口豆腐,温声道:“好。”一字虽简,却让徐碧云心头一暖。
想起先生近日公务繁忙,她不禁又问:“先生当真能脱身?太子府不会有要事?”
“你的事也是要事。”江先生看向她,眉目温柔,似有千言万语。
徐碧云低头,舀了一勺豆腐尝试,咸味立时在舌尖炸开。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心下又是懊恼又是好笑:原来方才心思早已飘远,连盐都放过了头。
抬眼偷觑先生,见他仍不住称赞,神色自若,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
***
三月十八,摘星楼顶,夜色如水。明月高悬,疏星点点,微风拂过,风铃声声,似在吟唱一曲悠远的歌谣。
徐碧云静静坐在江先生身侧,心绪纷乱。静默良久,江先生温和开口:“有话想说?”
她欲言又止,思绪不由飘回半月前。那日嘉和公主遣人来请,她便带着沉眠赶赴春禧殿。初春微风还带着些许寒意,穿过重重宫阙,终至春禧殿时,却见殿内暖炉熊熊,暖意融融。
数日不见,公主已消瘦了许多。那双眼眸,往日神采奕奕,今日却暗淡无光,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哪还有往日的活泼灵动?徐碧云心中一紧,这般模样,与记忆中那个伶牙俐齿的少女判若两人。
“公主可是有心事?”她轻声问道。
只见嘉和公主惨然一笑,声音淡如薄雾:“和亲之事已定,再过一月,我便要远嫁西域。本月,辛苦徐乐师常来春禧殿教授琵琶了。”
和亲?这两个字在徐碧云心头激起千层浪。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太子府中,江先生似乎提到过公主与他商议和亲之事。只恨当时自己没有深究,如今追悔莫及。
“公主不愿?”她压低声音问道,心中已知答案。
嘉和公主摇头,执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而后起身,折下一支海棠在手中把玩。她目光紧紧盯着花朵,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中:“我的母妃来自江南,是父皇巡视江南时带回宫中。她还在时,常与我说江南好,嘱咐我莫困于这红墙绿瓦,外面自有天地。”
说着,她冷笑一声:“和亲以后,确实不是红墙绿瓦了,只怕是风沙漫天罢了。”
徐碧云看见公主眼角含泪,心中微涩。那滴泪珠在烛光下闪烁,映照出多少无奈与心酸。公主轻轻擦去泪痕,回头道:“徐乐师今日就到此吧,辛苦徐乐师明日再来。”
退出春禧殿时,徐碧云心中五味杂陈。她虽与嘉和公主不算投机,但此时不免生出心疼之意,不仅心疼嘉和公主,更心疼每一位被迫远赴和亲的公主。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所谓的国家利益,多少女子被迫牺牲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交换,她始终难以认同。
此时回想起来,徐碧云更觉心中沉重。她明白,嘉和公主已然努力挣扎过,但仍无力改变,更遑论她一介平民呢。唯一指望,便是身边这位搅动风云的才子了。
抬头望向天际的明月,徐碧云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在不远的将来,女子也能左右朝局,改写命运。月光如水,洒在江先生的侧脸上,他的神情沉静如水,让她忽然生出几分勇气,或许,该说出心中所想了。
??
“你想帮她?为什么?”江先生侧头,语带讶异。
徐碧云望着远处的宫城,声音坚定:“不为什么,只因不该如此。岂能牺牲她一人,换取太子利益?”
“还有三皇子。”江先生轻声补充。
“嗯,还有三皇子。”徐碧云微微点头,“不管是谁,终究不该如此。”
江先生看向她:“但她曾想伤害你,你可知道?”
月光下,徐碧云神色坦然:“知道。可善恶已过,都不该由一个女子为那劳什子政治博弈付出代价。”她的声音清亮,字字坚定。
江先生沉默良久,夜风拂过青绿衣袖。须臾,他温声道:“好,江某自当尽力而为。”
徐碧云眉头舒展,嘴角泛起笑意。她转头看向先生,眼中带着几分狡黠:“先生不怕坏了太子的大事?”
“我曾言,“江先生望着她,眉目温柔,“你的事也是大事。”
徐碧云低头,心中暗喜。
??
夜色已深,徐碧云立于栏杆一侧,忽见远处密林中有星火闪烁。那火光忽明忽暗,在漆黑如墨的树影间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诡异。她心头一动,暗道:这必是影阁要引先生注意之物。
她转身走向江先生,故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颤意:“先生,那边树林里有奇怪的火光,一明一灭的,好生可怖。”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好奇,“不如我们去瞧瞧?”
走入林中,夜风穿过枝叶,发出“沙沙“声响,似有无数人在耳边低语。前方火光时隐时现,如同鬼魅般引他们深入。徐碧云搀扶着江先生缓步前行,同时暗中留意四周动静。她知道影阁中人定在暗处护着,可这深夜密林,仍不免令人心生寒意。
月色清冷,树影婆娑。那火光忽又熄灭,徐碧云不自觉加快脚步。待快要临近时,火光又消失不见,仿佛在与他们捉迷藏。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怯意:莫非当真有鬼魅作祟?若再往前,会否误入阴界?
搀扶先生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几分,江先生似有所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一举动让她稍稍安心,却又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她本该是来协助先生的,怎反倒需要他来安抚?
正自懊恼间,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徐碧云猛地转身,失声喊道:“谁?”
一个身着宫装的矮小姑娘从树后走出,手中提着竹篮。见到徐碧云与江先生,她明显松了口气:“我该问你们是谁才对。”
“我们来摘星楼有事,见你火光闪动,觉得奇怪。”徐碧云仔细打量着眼前人。那宫女面容清秀,举止却略显拘谨,与寻常宫女似有不同。眼神更是机敏,绝非等闲之辈。
“我...我是来悼念故人的。”宫女将竹篮往前一推,里面装着纸钱冥衣等物。
悼念故人?徐碧云心中一动:莫非影阁要先生查的,是一桩陈年旧案?那这宫女定是自己人了。她背对江先生,朝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微微扬起下巴示意。
小宫女会意,立刻道:“两年前,一位待我如母的嬷嬷,从摘星楼上跳下。每逢忌日,我便偷偷来此烧些纸钱。浣衣局事务繁忙,只得趁夜前来。”
说话间,她的眼神不断瞟向四周,显是在提防着什么。徐碧云察觉到她的不安,顺势问道:“为何好端端的要寻短见?”
“她不是自尽的。”小宫女斩钉截铁地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何以见得?”江先生突然开口,似有探究。
“她临终前,留下话来。”小宫女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