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磨蹭,崔家的人该顺着血迹追来了。”
箫徽用没受伤的右臂虚揽着她的肩,脚步虽仍有些虚浮,语气里的戏谑却半分未减,“方才在巷口,阿羡往我怀里钻时,可比现在乖多了。”
“那是权宜之计。”濮阳长羡往旁边躲了躲,却被他揽得更紧。街角的酒肆刚卸下第一块门板,掌柜的打着哈欠扫阶,瞥见两人交缠的姿态,眼里闪过丝了然的笑。她索性不再挣扎,只低声道:“往秦淮河去的路,崔家的人定会布防,得绕走百花巷。”
途中,一小女孩在卖菊花。
箫徽让她先行,稍后他就赶到。这种情况,濮阳长羡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于是,她很爽快的扔下箫徽跑了。
箫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沉了下来。随即叹了口气,走到卖花的小女孩旁边,问她菊花怎么卖的。
小女孩赶早就来这里买花了,眼前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是她的第一位客人。
她伸出三根手指头,辫梢的菊瓣跟着晃了晃:“三文钱一束,哥哥要哪种?黄的是金盏,白的是玉玲珑,都带着晨露呢。”她的篮子里铺着层荷叶,几十束菊花挤得热闹。
箫徽的指尖在白菊上顿了顿,忽然听见巷口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他弯腰拣了束金盏菊,眼眸扫过去的那瞬,他看见小女孩的手腕。那里有圈淡青色的勒痕,绝不是提篮子能磨出来的。
“就要这个。”
箫徽忽然将金盏菊往小女孩怀里一塞,指尖在她耳畔极快地说:“告诉崔琮,百菊图在秦淮河的漕六号,去晚了就喂鱼了。”他直起身时,已换上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转身往百花巷深处跑,长衫下摆扫过墙角的青苔,溅起串细小的水花。
小女孩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把金盏菊往篮子里一扔,从荷叶下摸出个哨子,吹出三短两长的调子。巷口的马蹄声立刻变了方向,朝着白鹭洲而去。她蹲下身整理篮子时,嘴角勾起抹与年龄不符的冷笑。今早那些官差大人说了,有什么菊花图的下落,便赏她半吊钱。不过说巧不巧的,她卖的便是菊花。
百花巷的另一头,濮阳长羡正贴着墙根喘气。她并没跑远,而是躲在胭脂铺的幌子后,看见箫徽故意引开追兵,心里忽然泛起阵复杂的滋味。
“还愣着?”箫徽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爬上胭脂铺的骑楼,正趴在飞檐上朝她招手,“再等下去,崔家的人该发现上当了。”
濮阳长羡刚要骂他胡闹,就见他忽然翻身跃下,手里还多了件胭脂铺晾晒的红石榴裙。“换上。”他把裙子往她怀里一塞,指着巷尾的画舫,“崔家在查布衣女子,没人会注意船家的的姑娘。”
画舫的雕花窗棂后,隐约传来琵琶声。濮阳长羡换裙子时,听见箫徽在舱外与船夫说笑,声音里的从容不迫,竟让她莫名安了心。等她掀起布帘走出舱时,正撞见他拿着支眉黛,非要往她眉间点:“这样才像画舫里的姑娘。”
“正经些!”她拍开他的手,却看见铜镜里自己的模样。红裙衬得肤色胜雪,眉间那点黛色像朵含苞的梅,竟真有几分秦淮歌女的风情。
濮阳长羡摸着绸缎,问道:“那丫头是崔家的暗哨?”
“不止。”箫徽往暗格里又摸出个小巧的铜哨,与小女孩吹的那只一模一样,“崔家在金陵布了百十个眼线,卖花的,挑担的,甚至寺庙里的和尚,稍有不慎就会露馅。”他忽然笑了笑,将铜哨塞进她袖中,“不过他们有眼线,我们也有。”
画舫行至朱雀桥时,岸上忽然起了骚动。几个穿皂衣的衙役正追着个书生打,那书生怀里的书卷散落一地,其中一卷的封面上,竟印着与百菊图相似的菊纹。
“是魏瑾的人。”箫徽的目光沉了沉,“故意引开崔家的注意力,好让我们脱身。”他忽然将濮阳长羡往怀里一带,对着船头的船夫喊,“靠岸!我家姑娘晕船,得去买包酸梅。”
濮阳长羡趁他不注意之际,将木匣放置船舱,跟着箫徽下落船。她可没有什么精力救皇子,木匣里的东西她都看了,现在她就想看皇后和大皇子之间会不会斗的鱼死网破,还是会装作一副长幼有序母慈子孝的画面来。
箫徽拉着她跑往了一条小巷,戏谑问她:“你这侄子上赶着来送命,不知你这当姑姑的如何做想?”
“你不是我侄子一条船上的蚂蚱吗?”濮阳长羡红唇轻抿,平日素雅的她在此刻多添了几分别样的艳丽。
箫徽笑着答道:“我只说过我是阿羡船上的蚂蚱过。
那你是想见他还是不见他呢?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假身份见见他呢?”
“你看我像吃饱了没事做的人?”
“阿羡在金陵城为的是何?按我这条蚂蚱对你的了解是你对你这侄儿或是嫂嫂的命有着别致的小兴趣。只是如今,你既不见魏瑾也不是皇后那一派。你想知道你的父亲当年为何通敌,为何也不见得你去找寻线索,反而在这陪我一通好耍,我是实在猜不透你。”
“你不是已经猜对了。”
“难不成阿羡是为了我吗?”
“自然。”箫徽话锋一转,说道:“可是我有哪点不合你意,有了破绽?”
“你是如何弃了孙太妃的船又搭上大皇子的船的?或者是说,你是有多大的闲心在这陪我一通好耍?你根本就没有搭上魏瑾,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消息的?
箫徽,我现在对你可是十分的感兴趣啊。”
箫徽双手摊开,做出一个无辜的样,“还以为阿羡是开窍了,结果只是这般?”
“这般让你失望了?”
“有一点点。”
濮阳长羡:“……”
箫徽的笑意凝在嘴角,忽然捉住她的手腕:“阿羡查我查得仔细。”他拇指碾过她腕间的红痕,方才拽着她跑过巷口时蹭的。
濮阳长羡没有试图抽回手,反而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同样带着冷意的弧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行踪诡秘,立场不明,又偏偏几次三番搅进我的局里,不查清楚,难道等着被你卖了还替你数钱么?”她刻意加重了你一字,带着疏离的讽刺。
“卖?”箫徽低低笑了一声,拇指的力道却加重了些,指腹下的皮肤微微发热,“我若要卖你,方才巷口就该把你推出去挡箭,或者任由你被那卖花女的哨子引来崔家的鹰犬。何苦……”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眉间那点被他点上的黛色,像雪地里的一点朱砂痣,刺目又妖娆,“…何苦替你遮掩,陪你演这出红粉佳人的戏码?”
他的气息离得很近,带着一种清冽又危险的味道,与这胭脂水粉气的巷子格格不入。濮阳长羡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但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将她拉回。她猛地一挣,这次用了巧劲,手腕如滑溜的鱼儿般脱出他的钳制,后退一步,脊背抵在冰冷的青砖墙上。
“遮掩?戏码?”她冷笑,“你引开崔家追兵是真,可你利用那小女孩传递消息,将祸水东引至秦淮河的漕六号,又是为何?那百菊图是烫手山芋,你将它丢出去,引崔家与可能在那里接头的势力相争,自己却带着我这个麻烦金蝉脱壳。箫徽,你这手祸水东引玩得漂亮,可别告诉我,只是为我脱身?”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箫徽看似从容的面具上。他眼底那点戏谑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原来阿羡不仅查我,连我的棋路也看得这般清楚。”他站直了身体,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大半,“不错,百菊图是饵。崔家想送,魏瑾想要。落在谁手里,都是捅向对方心窝的刀。我把它丢出去,让他们狗咬狗,岂不干净?至于你我……”他向前逼近一步,再次缩短了那点距离,声音压低,带着蛊惑,“…岂不是更安全,更方便行事?”
“方便你行事?”濮阳长羡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你行事的目标是什么?或者说,”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箫徽,你究竟是谁的人?孙太妃?魏瑾?皇后?还是…你根本就是你自己的人?”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远处似乎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兵器磕碰的轻响。追兵并未完全被引开,或者,新的麻烦又来了。
箫徽眼神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了那种在危险中特有的冷静与机敏。他一把扣住濮阳长羡的手腕,这次不再是暧昧的摩挲,而是纯粹的拉扯:“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拉着她,像两道迅疾的影子,再次没入百花巷更幽深曲折的支巷。七拐八绕,濮阳长羡几乎辨不清方向,只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显然对金陵城的暗巷了如指掌,专挑那些堆满杂物、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巧妙地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和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