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长羡被箫徽拽着穿过最后一道夹墙时,鼻尖忽然撞进一片潮湿的水汽里。眼前豁然开朗,竟是秦淮河的一处暗埠,几艘乌篷船静泊在水湾,船篷上爬满青苔,倒像被人遗忘了许多年。
“这是……”她刚要开口,就被箫徽捂住了嘴。他指腹带着薄茧,蹭过她唇角时,她听见他贴着她耳尖低语:“别出声,这船板薄得很。”
他的气息混着河风里的水汽,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檀香。濮阳长羡挣了挣,却被他揽得更紧。两人贴着斑驳的船身往里缩,她能清晰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和远处传来的,渐渐模糊的脚步声。
等那阵脚步声彻底消散在暮色里,箫徽才松开手。濮阳长羡甫一呼吸,就被河风裹着的鱼腥味呛得轻咳。他顺势松开揽着她的手臂,转身往最近的那艘乌篷船走去,竹篙在岸边一点,船身便轻轻晃了晃。
“上来。”他掀起船帘,里头昏昏暗暗的,只借着天光隐约看见铺着粗布的舱板。
濮阳长羡盯着他映在水面的影子,迟疑片刻还是踏上跳板。刚站稳,箫徽已俯身从舱底拖出个木箱,打开时,里面竟码着几套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还有个缠着油纸的纸包。
“先换上。”他把一套灰布短打丢过来,“崔家的人还在搜布衣女子,这身行头能混过码头的盘查。”
布料粗糙得硌手,濮阳长羡却没挑剔,转身往舱后躲。刚解下腰间的玉佩,就听见他在外头低笑:“阿羡不必避讳,你我可是做了半年的夫妻啊。”
她手一顿,隔着薄薄的船板骂道:“闭嘴。”
“接下来你可有何打算呢?”箫徽问道:“回盛京吗?”
“秦淮河归你管?”
箫徽淡然一笑,说道:“我倒不知阿羡这般的幽默呢?”
“算算日子,金陵城叶家的表姑娘似乎近日是要回京。”濮阳长羡和箫徽一对视,二人皆扬起嘴角。
金陵,叶家。
叶漾轻抚自己六个月大的肚子,今日日头正好,她在自家的小院里晒晒太阳。突然,脖子传来一丝金属的凉意,一把剑横在她的脖颈。
“是你!”叶漾不可置信看着对方。
盛京叶太奶奶过寿,她本不想趟这浑水。谁知,不知何人传出这满天飞的谣言,说她要回盛京。她本是盛京的第一才女,却被奸人陷害,未婚生子。父亲嫌她丢了门面,将她连夜打包送到金陵。如此大辱,她又怎会回盛京呢?
那人并未有伤她的心思,而是丢下一句话道:“主子说了,不回盛京,则一辈子高枕无忧。叶娘子可要想好了,珍重。”
叶漾冷笑,不理会来的人。反而将脖子往刀刃上送,淡淡说道:“这命不太值钱,想要尽管来取。”
“叶娘子是个聪明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这肚子里的想想。”
叶漾将他的刀刃往下一指,“他是我儿,自也有为娘的风姿。”
“还真是疯婆子,你知我定然是不会伤你,可主子对你的感情不假。”
“假不假天做主。你告诉他,这盛京我是回定了。他别想安稳过日子,有本事就来杀了我。”
来人见她软硬不吃,外头又似乎有人来。情急之下,离开前丢下句:“主子不可能蠢到没有对付你的办法,叶娘子不死心,大可来试试。”
叶漾缓缓说出:“慢走,不送。”依旧一副人淡如菊。
叶漾望着那人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指尖缓缓抚上小腹。六个月的胎象已显,隔着薄薄的锦缎,能感觉到小家伙轻轻的胎动,像条小鱼在温水里游弋。
廊下传来丫鬟的脚步声,带着怯生生的询问:“娘子,方才好像有动静,要不要……”
“无事。”叶漾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没起过波澜,“风刮动了竹帘罢了。”她扶着廊柱起身,腹部的沉坠感让她动作慢了些,“去备壶热茶,有客人。”
说着,她往屋檐方向望去。又低眸,快步走入屋里。
丫鬟缓菊奇怪,不知娘子说的是哪位客人来。顺着娘子目光看去,那里风卷残叶,平静的像一幅画卷,仿佛无人来过。
濮阳长羡移动的很迅速,饶是连箫徽都惊了。打趣说道:“阿羡总说自己是病秧子,我瞧不然,若是习武,可比盛京的那些花架子利落多了。”
“客人不如进来坐坐,毕竟难得来一趟呐。”
二人有些尴尬,偷听别人墙角还被正主发现……
濮阳长羡指尖在袖中蜷了蜷,终究还是推门而入。叶漾已在堂中坐定,面前的青瓷茶盏冒着热气,氤氲了她半张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秦淮河的秋水。
“叶姑娘倒是耳尖。”濮阳长羡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话里却没带半分寒暄,“魏珩的人刚走,你就敢放我们进来,不怕是引狼入室?”
“不怕。”叶漾喝了一口手中的热茶,笑到:“我呢,是个奇怪的人。现在最害怕的该叫你魏嫣还是何名,毕竟关乎站队问题。”
濮阳长羡见她并未易容,而叶漾作为盛京的才女,每次宴席活动避免不了接触。
“你怎知我不是假冒的长公主?”
“能猜到的,殿下薨前,我是见过的,没你的姿态。”
“叫我濮阳长羡即可。”
“‘长’藏着开阔感,是对公道的长远求索。‘羡’乃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权谋得失。”
“妙赞。”濮阳长羡抬眸望向箫徽,箫徽摆摆手。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曾经有人对着他说:“希望有人能够长长的羡爱我。”
叶漾也不避讳,直言说道:“如今我该琢磨的是,该称你这位前朝遗脉为什么。不过你既不在乎魏嫣的身份,我便称你一声长羡姑娘,如何。”
“名字不过代号,按你心意便好。”濮阳长羡并未对箫徽给她取得名字做多想。
箫徽却变得沉默起来了,不过现在还有其他的事重要,她并未照顾到箫徽的小情绪。毕竟大家都知道事有轻重缓急,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叶娘子既认出我,就该知道,与我牵扯过深,等于往火坑里跳。”
“火坑?”叶漾轻笑,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盛京的权力场,哪处不是火坑?魏珩拿我当棋子,皇后视我为眼中钉,我躲到金陵,不还是被你们寻来了?”
“叶娘子想说什么?”
“我想你们是来谈合作,不如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来?”
濮阳长羡笑到:“娘子至自己的生命都不看重,我们被发现的也突然,倒是不知娘子所求何物。”
“我要魏衍的命。”
“好说。”箫徽轻松答道。
濮阳长羡深知其中利害,她可不像箫徽这个疯子。她说:“叶娘子倒是敢开口,你怎知道我们做得到呢?把宝押在我们身上,输的精光可真就是得不偿失。再说魏衍可是皇后的人,动他,等于直接掀了魏瑾和皇后的棋盘。”
“掀了才好。”叶漾抬眼,目光里带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我本就不想回盛京,但若能拉上魏衍垫背,也算给我这孩子积点阴德。”
“诚意不是空口白话。”濮阳长羡她缓缓开口,从袖中摸出半枚铜符,符面刻着繁复的云纹,那正是前朝密探传递消息的信物,“拿着这个去秦淮河畔的听竹轩,找掌柜的要七月新茶。他会给你魏衍私藏军械的账册,足够让他在魏瑾面前脱层皮。”
叶漾盯着那铜符,指尖微微发颤。她在金陵半年,自然知道听竹轩是魏珩的产业。
“账册只能让他掉层皮,不能让他死。”
“死,要等时机。”箫徽忽然开口,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
“菊花宴那日,魏衍会押送一批贺礼进京,里面有皇后和崔家结党营私的密信,只要这信落在魏瑾手中……”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皇子谋逆的罪名,能不能让叶娘子满意呢?”
叶漾抬头笑道:“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知道的比你想的多。”
叶漾指尖在铜符上摩挲片刻,忽然将它攥进掌心,指节泛白:“菊花宴还有半月,足够魏衍察觉风声。你们凭什么保证密信能顺利到魏瑾手里?”
远处的黛瓦鳞次栉比,飞檐翘角挑着淡蓝的天,偶有两三只灰鸽掠过,翅尖扫过琉璃瓦,惊起一串细碎的响。
叶漾忽然笑了,笑声清浅,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把人心算计得真干净。可若魏衍不上钩呢?”
“他会的。”
叶漾捏紧铜符的手微微颤抖。她忽然明白,这些人不仅查了魏衍的软肋,连他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都摸得一清二楚。
“半月后的菊花宴,我要去。”她抬眼时,眼底的犹豫已荡然无存,“我要亲眼看着他跪在魏瑾面前,把那些肮脏的勾当一一说出来。”
“不行。”濮阳长羡立刻否决,“你怀着身孕,菊花宴是是非场,太危险。”
“危险?”叶漾抚上小腹,指尖轻轻划过锦缎,“我从被送到金陵那天起,就活在危险里。这孩子能保住,靠的不是安稳,是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