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去世了。
父母说姐姐是自杀,但我觉得姐姐是被那个女人害死的。
葬礼之下,父母的神情没有离世家属的悲怆,就那样木然然。只有我在哭,但是我没有哭出泪来。
我想向那个女人复仇,是她害死了我的姐姐,可是父母不让我接近那个女人,也许姐姐是父母害死的。
迷迷娑娑,树影迷离。
我拨开麻乱的丛杂,山野雾蒙蒙的,所谓「青木原树海」的雾蒙天,并没有什么恐怖的怪异感,我只觉有一种奇妙的诱惑力,可悲之处,可恨之处,可痛之处,可怜之处。
我在前往姐姐逝去的路上。
姐姐为什么会来树海,为什么会自杀,为什么会因为那个女人和父母争吵,为什么会离开我和父母,为什么,我是不得而知的,我只知道树海是可恨的,那个女人是可恨的,父母也是可恨的。
于是我要前往姐姐自杀的路。
雾滴和树尖完美的融合,惘惘静静,怪绮丽的,但是将我的鼻翼和脚尖打湿了。
“嘶。”被茅草尖划破了,树海显然是杂木丛生的,我不理解,人们总是喜欢在莫名其妙混乱不堪的荒岭结束自己的一生。
于是我又想起了片段。
姐姐第一次带那个女人回来的时候,就是姐姐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她说的什么,我记不起来了,但是父母让她离开,于是她离开了。她抛弃了我,单薄的我,只有她的我。
雾霭天的树海更具神性,还是夜晚的树海更有魅力呢?姐姐曾经自语过这个问题,于是我问:“树海是什么?”姐姐没有回答,彼时我只是个八岁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可是树海没神,却把人变成鬼。人死后不会变成神,也不会成佛,只会变成一个游荡而又孤独的鬼,一个恶鬼。
“那晴天的树海呢?”我抬起头问。
姐姐笑了笑,摇了摇头。
树海如果是晴天,树海就不是树海了吧。
如果我是姐姐的晴天,姐姐还会来树海吗?
我想会的。
我又想起来了。
姐姐离开家后,我也闹着要跟姐姐走,父母没办法,就答应我放学后可以去找姐姐一段时间,但一定要在八点前回来。
我怎么会忘了呢,我的晴天一直都是在姐姐家度过的那一小段时光,我的雾霭天也是在姐姐家里的那一小段时光。
我一直记得,但是一直都忘了。
姐姐的笑。
我继续往前,天色越来越昏暗了,但应当已跃晨昏,雾霭天要转变为雨注了吗?
姐姐,雨水能否冲刷过往,沿着雨水的河流,我能在树海的尽头望向你吗?如果雨水填满树海,将树海变成海,我还能找寻到你吗?你还能在我面前笑吗?
姐姐的笑,我从小就很喜欢,所以我小时候经常故意装傻逗姐姐笑,因为我很喜欢看她的笑。
姐姐的笑是怎样的?我不可能忘。我一直记着的。
姐姐的笑,从来不是开心的笑,即使被我逗着逗着已经很开心了,她的笑永远都是假的笑,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的笑,那么悲伤,那么凄凉,那么美丽,我喜欢这样的笑,淡淡的有种清香,但一点也不勉强,她是真的被我逗笑了,只是她没法开心的笑。
撕裂,冲突,破碎,婉转。
我喜欢沉静的感觉,寂宁总是好的,欲雨的树海像垂怜的珠滴,丽人香气。
我愣神了,竟然在原地停滞了好一会儿。我是怎么了,我是来寻找姐姐的。
我又在向前了,姐姐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在雾天,或是夜晚,或是雨天,有可能是阴天,甚至可能是黄昏,在树海里走这么远,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呢。
我想起来了,姐姐喜欢女生。
可是我也是女生,姐姐也喜欢我,但是姐姐却并不把我当做她的晴天,我只是姐姐的妹妹,仅此而已。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姐姐喜欢女生的?是姐姐和我说的吗?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记忆太小太小,幼小的记忆总是可靠但不大牢靠的。
那么那个女人就是姐姐喜欢的女生吧。可恨,身为姐姐的恋人,为什么害死了姐姐?
树海幽影,感觉把我吸住了,我限滞在原地,无所是处,迷惘不前。
“节哀。”脑海里闪过两个字。
葬礼上,亲戚家属一直说的这话,我是不懂的,我的哀,节不了,姐姐的哀,结了了吗?
可是亲戚家属是很不待见姐姐的,他们一直觉得姐姐是异类,是不正常的,父母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才会在姐姐带恋人回家后爆发争吵吧?
如果姐姐的恋人是我,我一定会给姐姐幸福的,我一定不会让姐姐踏入树海。
可是我永远不是晴天,姐姐永远都会徘徊在雾霭天,阴天,雨天甚至黄昏,夜晚的交界线,像一只幽魂。姐姐绝不是恶鬼,她是个温柔的好人,只是内心太多郁结的善鬼,可是鬼总是坏的,鬼总是比人坏的。
啊我不能再停滞不前了,我已经发呆太久了,我为什么会一直发呆,这树海,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
我知道了。
姐姐的鬼魂在我身边吗?一直停滞在我的身旁,我不舍,姐姐舍得吗?
那快到了罢?天色已是很阴沉,雾却一点也没散去,雨也没有想下的样子。
然后我停在了这里。
是这吧。
我在梦里一遍遍地看见这场景,我害怕 ,我恐慌,我痛苦,我憎恨,我哭泣。父母根本不让我来看姐姐自杀的地方。
可是如此普通,一颗老树,一根绳子,一具尸体。
但是现在只有老树和姐姐的灵魂。
于是我想起来了。
那天,我看到了。离开姐姐家后我才发现笔盒还留在姐姐家里,于是我回去拿,如此简单而套路的讽刺。
然后我看到了,姐姐和那个女人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我感到了痛苦与兴奋,我憎恨这样的我自己。
啊,我看到了是这样的景象吗?
不对。
红色的,是血,不是我的,不是姐姐的。
我倚在曾挂着姐姐的尸体的老树下。
是什么样的景色呢?我都想起来了,木然地笑,莫名其妙地笑,原来我在憎恨的是我自己呀。
我看到了,回过头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多么希望现在回过头去我还能看到。可是我好害怕,我害怕在梦里的一切。
我看到姐姐憎恨地看着我,那种眼神。
我不是姐姐的晴天,不是姐姐的雾霭天,不是姐姐的阴天,不是姐姐的黄昏,不是姐姐的雨天,甚至不配做姐姐的夜晚。夜晚尚且有光。夜晚侵占白天,月亮侵占太阳,可是月亮照耀出太阳的光。
我剥夺了姐姐所有的光我是姐姐的黑暗,我是姐姐的地狱,我是杀死姐姐的刽子手,我是最该被憎恨的人。
我杀死了姐姐的恋人。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嫉妒我就能剥夺姐姐的晴天吗,姐姐成为了我的晴天,可是我要毁灭晴天的晴天。我为什么会充满嫉妒,我的灵魂为什么如此污浊不堪。
可是到最后,姐姐还是要继续当我的晴天,她憎恨我,但她依然像照耀我,沐浴我,不想毁灭我。
我明白了,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我这个罪恶的刽子手,让我人生唯一的光亮在生命的最后替我背上了罪名。
姐姐将我带到浴室,把我全身的红色洗净,然后让我马上回家,今天的事全部忘掉不要和任何人说。
我真的忘掉了,我忘记了罪恶的我自己。
于是我明白了。
那天黄昏,姐姐带着她逝去的晴天向着树海迈进,那日雨势很大,可是姐姐身上总是淡淡的发着光,我远远地也能看见。
于是故事是这样的。姐姐杀死了自己的恋人,然后畏罪自杀。而我这个罪人,却依然在笑。
我无法不笑,我从小到大就不会笑,与总是喜欢笑但从来不开心的姐姐相比,我只要在姐姐身边都很开心,但我从来不会笑。
可是我现在一直在笑。
啊。
我还忘了什么吗?我明白了。
亲戚不害怕姐姐,他们只是觉得姐姐喜欢女生是个错误,亲戚觉得从来不笑的我很可怕。
我就是他们的树海。
“啊,是这样吗?”我渐渐地从老树旁滑下,红色混杂着初雨从我的胸口滴下,就像那天姐姐的恋人的红色胸口一样美丽。而我滑下的时候,脖颈已然被害死姐姐的绳索给定住了。不知道红色能否染上绳索。
“啊,多么美丽。”我看到了姐姐和姐姐的恋人的鬼魂幸福的在一起。
我将我的尸体溶于我的晴天和姐姐的晴天。这样世界就会充满光亮,世界上不会有一处树海,不会有一点黑暗。
这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伟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