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见长夏的第一眼,我便爱上了她,那是一种久远的古老的错觉。她正年轻,恰到好处的年轻,不至于有那种鲁莽,或是愚蠢的高傲。拳曲的褐色长发披在她肩上,一双湿润的眼睛,像是低低啜泣的样子,于是更显出一种萎靡一般的深情,我就溺死在这漠漠的干枯之中,仿佛是她早早便允诺了我一个吻,或是别的更甜蜜的什么东西。她洗着衣服,时而微微抬起头,那种艺术的羸弱的节奏就像是一支挽着手转圈的踢踏舞曲,我的笑容随之翩翩起舞,即使我当时还尚未被她邀请——这一切于我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久别重逢。
借着这忧热的掩护,我从屋子里滑出来,在一片几乎融化的空气的包裹中缓缓向长夏靠近,假装是在找寻氧气。她没有发现我。回过头,身后是一片清凉的庸俗。能再近一点吗?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偷,小心翼翼地向她凑近,要窃去她湿润的贞洁。
再近一点。她一抬头险些发现我。不,我还没准备好。野草簇拥下一朵神色苍白的月见草瞥了我一眼,沉默着仿佛明了我的企图。漫不经心地,我一脚将它踏烂(一个可能的告密者)。再近一点。我装作这是一场无辜的漫游。直到能闻见她身上微微颤抖的诗意,小偷才慢慢站直,而长夏埋在水花里,双手还是不停。
这时我清清嗓子:“长夏。”
长夏不太明显地抖了一下,像是吓到了,过了一会儿才似乎松了一口气,慢慢回过头来。“你是住在隔壁的小姑娘吗?”她放下手里的衣服,“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用力点点头,试探着:“之前听到你丈夫叫你,这小溪边没有其他人家,我想就是你。”顿了顿,“我叫昼,白昼的昼,今年十九岁,叫我小昼就好。”
“是这样啊,小昼。”她释然般低低地笑,“不过那不是我丈夫,是我哥哥。我二十六岁,大你一点。”
哥哥?我一阵狂乱的窃喜,嘴角仿佛一只飞舞的蝶。一场完美的艳遇。“不好意思,姐姐。”假装歉意深重,“我不知道的呀。”
“没有事的,小昼。”她笑着撩撩头发,“这么热,你出来做什么呢?”
“我......”一阵兵荒马乱。我把衣摆卷起又松开,最后实话实说:“看见你了,想和你认识。”
她抿着嘴点点头,我于是顺势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目视着她再一次把衣服浸入水中。
名为伊的斜斜路过的小溪,它簇拥在两岸斑驳的野草之中,苦笑着默不作声。从它腹中孕育的枯蓝色和粉红的野花,用徐缓的声音吟诵过一切。默默的灰石头,带着热吻一样的疤痕沉在水波深处。
我转过头去,偷偷地窥探着长夏。她弓着腰,阳光普照,她碎裂成黑白相间的几片,缠绕着来自长夜的迷乱而消沉的余韵,我烂醉如泥。突然间她转过头来,我慌忙装作在眺望她身后的林木。
“不过小昼,该回家吃饭了吧?”这时候长夏突然说,“已经中午了。”
“姐姐,我一般都中午起床,下午吃饭的。”我诚恳地说,“姐姐不去吃饭吗?”
长夏神情闪烁,摇摇头。她褐色的卷发顺着动作垂落下来,白昼隔着发丝,照不亮她的脸。
“那我陪你。”我不明所以,只悄无声息地又挪得近些。她低头悲悯地笑,什么话也没说。
“那时”,后来我们都这样面带微笑地称呼它,只不过彼时我们自认为手握幸福,不带有任何犹疑。因为很久之后我才会明白她的深意,那笑容背后猜忌与岑寂的长溪。
而当时的昼一言不发地坐着,本能地融化入这世界诡异的寂静。盛夏的温热为我带来她的呼吸。低头,长夏手中翻涌出一片脆弱的海,她双手漫游过这灼热的浪花,水波飞溅。朝拜这冗长的溪水。我拨弄着指甲,昂起头望向那并不遥远的山顶,金光璀璨,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长夏还是埋在庸俗的水声中,头也不抬。事实证明美人身侧的沉默也是令人百无聊赖的。我感到是时候开启一个话题了。
“姐姐刚刚搬来,应该还不知道堕怀崖吧?”我问。
“你是说南边的那个山崖吗?”她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我哥经常和恩怀哥去那儿喝酒,我知道。”
“你哥哥认识镇子北边的恩怀?”我有些意外,“你们不是新近才搬来的么?”
“他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她淡淡地说,“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搬来这里的。”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她却开口道:“小昼起床这么晚,你父母怎么说?”
“我爸妈去外面工作了。”
“噢噢。”她点点头,“怪道没见过他们呢。”
“姐姐的父母呢?”我天真地问,“我也从没有见过他们。”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们了。”她缓慢地回答。
“他们也在外面工作吧?”
长夏却突然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盯着我,那眼神毫无探究的波澜,而是沉默地暗示着,空阒似洞,像是雏鸟在什么东西身下的啼鸣。
“对不起。”我忽地明白过来。
她苦笑着摇摇头,神色沙哑,眯起眼,把手里的衣服用力拧干,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你弄砸了一场艳遇,现在该怎么办?我的大脑不知所措却又喋喋不休,催促着一位暗恋者的果敢与胆怯,我的思维缠打焦灼。
但我必然知道怎么做——于是我慢慢地挪近,用手环住了她的肩膀。
确实很突然,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长夏明显吃了一惊,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拒绝。她身体温热,残留着未蒸腾的汗——那是憔悴的盛夏,我知道。一段亘古不变的鲜花盛开的岁月,其中苍老的年轻,以及滚烫的呓语。一朵惨烈的雨飘来,“这就是你们”,它说。长夏细软的毛发紧紧贴着我的皮肤,她的头轻轻倚在我肩上,一种很古老的感觉。这下我深切地体味到爱情,仿佛这就是我们能获得的终局——原来但凡相遇,皆为重逢。
“姐姐。”我搂着她微微摇晃。
她靠在我怀里,没有动作,脸色潮红,像是喝醉了,或是陷入某种深沉的安眠。过了一会儿她才猛然惊醒,手脚并用地从我身上弹开。“谢谢。”我听见她小声说。
“都没事了,姐姐。”感到这场艳遇应当点到为止,“可能我是该去做饭了。姐姐,要是有空,来找我玩啊。”
说罢我站起身,向长夏招招手。她点点头,没有挽留,又埋进那堆衣服里。水声又重新响起来,像是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一个拥抱。我沉默地注视着她干瘦的背脊,心里突然有一个想法掀开帘子跳出来:也许我大错特错,这就是这场伟大暗恋的全部。
我沉重地迈着步子,没再听到她呼唤我的声音(尽管我如此希望)——叹了口气,年轻的昼失望透顶。
但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时,我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像是为我的爱情打上墓碑——但这一眼却一下子跌入她双眼凝视的长空。
长夏那双沉默着期盼着的眼睛,像是余留盐水的古井,弥留着一片葬礼般的海,海浪翻涌,如同这世上每一次青涩的初潮,在交合的瞬间戛然而止又喷涌而出。一时间,阳光普照,鲜花盛开。看见我转头,她便像被烫到似的,猛地转过身去躲藏起来。
她也是在看我吧?一瞬间我心若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