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夏末秋初的日子，徐嘉顺刚刚结束钢琴课，虽然因为溺水的事情免去读书这桩苦役，但徐佳敏也绝不会允许他整天在外游荡，从三月开始，他每周七天每天八小时，被老爸周富金强制带到艺术中心学钢琴。

    练琴实在是枯燥，等回了家又一刻不停要去学英语，好几次徐嘉顺假装生病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周富金就吓他，说他现在不学习等上了初中就什么都不会，到了十八岁就会被扫地出门，要知道北美共和国的人都只把孩子养到十八岁呢！

    徐嘉顺表面上不以为然，可一想到自己十八岁可能被赶出家门还是心里发怵。于是和几个伙伴嘴上说要逃课去玩，每天的钢琴课还是规规矩矩的上了，不过老师讲什么车尔尼小汤莫扎特云云，他一听就犯困。

    这天下课，周富金接他回家，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的一天，徐嘉顺牵着父亲的手心想：如果世界毁灭我明天不上课就好了。

    这个看上去好笑又诞生在许多人心中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他第二天真没去上课，不过不是因为世界毁灭，而是他老妈———伟大的好伊莱服装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徐佳敏女士，千里迢迢从华北带来了据说是她老同事的女儿。这个女孩额头没有一根乱糟糟的头发，麻花辫扎得紧绷像一条抽人很痛的麻绳，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无袖的连衣裙太新了不是很贴身，看上去年纪比徐嘉顺还大一些。她牵着徐佳敏的手，手臂上贴着几个创口贴，很局促地站在门口，像一条流浪狗似的。

    徐嘉顺第一次见他妈露出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着这个陌生脸色蜡黄的女孩，他心里升起怜悯，于是他走过去，努力挤出自认为成熟的声音对那个女孩说：“你好，我是徐嘉顺，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像被风刮来的流浪狗一样的女孩就是李慧君，她在夏天失去了父母，就像还没成熟的果实提前掉在了地上，在摔得粉身碎骨的前一秒被参加葬礼的徐佳敏接住。她的母亲金桂是有注册过的丁级特殊人，李慧君也有一定概率被检测出特殊性质，加上他们夫妻为罐头厂工作多年，厂里和慈爱委员会也愿意收留这个可怜小孩，只是徐佳敏突然出现，她看着年轻，气度也好，金桂生前一直和她有来信，在她的毛遂自荐下，李慧君的抚养权归给了她，连带着半罐植物黄油曲奇，一辆好轮牌自行车，一件有香味但不算新的兔毛大衣，绣了老虎的热水袋，痱子粉之类的，还有几大盒小孩喜欢的色彩斑斓的小物件，都算是私人财物留给了李慧君。徐佳敏代为收下后都收拾好，寄到自己的家，寄到慧君未来的家里去。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谁也没有眼泪可流，因为过了午休时间他们就要回去接着工作，能牺牲午睡时间来看看孩子已经很不容易。在周围人低声交谈中，李慧君主动牵起了徐佳敏的手，比起失去父母作为孩子的恐惧，慧君只是隐约觉得徐佳敏比她更难过，需要安慰，徐佳敏拥抱她，夏天实在是太热，这个拥抱让李慧君头昏脑胀，湿热的皮肤紧贴着她，好像伤口被太阳灼烧，一切流脓的伤口被晒得发干。

    徐佳敏带她离开，给她买花哨的新裙子，零食，玩具，将她的头发编成一条麻花辫，她紧跟在徐佳敏的身边，跟着她走进七羊城散发着火热潮湿的初秋，在一扇代表着未知全新生活的门口，徐嘉顺对她伸出手，李慧君也伸出手，紧紧握住。

    对徐嘉顺来说，李慧君来了以后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有一个合理的借口可以出去玩，而且可以从父母那里领到更多零花钱，晚饭也多了许多菜式，美中不足的是无论他想去哪里玩都必须把李慧君带上，不然徐佳敏看到他把“可爱又斯文的慧君妹妹”留在家里读他的小学课本，会大发雷霆直接揪着他耳朵骂。

    李慧君并不是喜欢闹腾的类型，她更多时候都是坐在阴凉的台阶或树下看着徐嘉顺，即使是这样也让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很不满，李慧君长得太高了，明明比自己还小两岁，走出去别人却问她是不是姐姐，问她在哪里读初中或高中。

    最让徐嘉顺看慧君不爽的是她来到这个家一周后的周末下午，徐佳敏这段时间忙着厂里的事情不太管他，爱唠叨的老爸也出门买菜去了。李慧君坐在阳台的小凳上读单词，徐嘉顺百无聊赖调着动画片，突然听到阳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他在阳台踮起脚探头，看到三个小学同学，其中有一个上学比他们都早，今年升上初二。

    三个男孩穿着大差不差的各色薄衬衫和短裤，但每个人脚上都是徐嘉顺一直想要的运力篮球鞋，看上去崭新发亮，他们三个齐声叫徐嘉顺名字，其中胖一些的陈宏才拿着篮球叫着：“喂，我们去打球你来不来！”

    徐嘉顺兴高采烈地吼了一声：“不带我，你们就死定了！”

    然后连忙找徐佳敏之前给他买的新鞋，一看到他要出门李慧君拿着单词本也起身跟了出去。初秋晚上天气还是燥热，他们的小区小而新，篮球场没什么人。徐嘉顺打了好一会球就是不得分，心情火烧似的难受，一回头看到李慧君坐在球场边缘又端端正正看起单词本，想到李慧君的身高，又看她骨骼不小的样子，徐嘉顺就起了心思，他问朋友们要不要把他妹妹一起拉进去打。

    陈宏才第一个不同意说：“女生怎么会打篮球，而且她长那么高，万一打不好生气了，不打球直接打我们怎么办？”

    徐嘉顺实在是想不到李慧君打人的样子，但又实在是想赢，他说：“你们别瞧不起女的，我妹脾气好着呢！”

    另一边坐着的李慧君耳朵捉到他说的话，抬起头来一动不动盯着他，徐嘉顺也不知道这种眼神说明期待还是生气，他把球猛丢向李慧君，对方几乎和预判似的精准接住，然后晃了两下，像在说：你看，我会打球。

    徐嘉顺对面队伍的三个男孩不以为然，他们中最高刚升上初中的名叫熊俊杰，家里做的是体彩生意，父母给零花钱也大方，今天的篮球就是他自己花钱买的。长得憨厚嘴却很不老实，他直接说：“让她来呗，小心别被我打哭了，到时候徐阿姨抽你！”

    下一秒那颗新买的还散发胶味的篮球就猛地砸入球框，熊俊杰一行人扭头，就看到站在他们身侧的李慧君，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徐嘉顺吓了一跳，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什么，熊俊杰皱起眉毛说：“你这样不能算得分。”

    “要我喊开始才行。”，熊俊杰手一指，稍微矮瘦一点的男孩就跑去捡球。李慧君默不作声地站到徐嘉顺边上，等着熊俊杰重新拿到球，警惕地喊出一声开始，她就飞快地冲刺到熊俊杰身边，一只手就轻松抢走了篮球，在场的所有人意识还停留在“始”字的尾声时，李慧君已经绕到他们身后投了一个两分球。

    篮球在球框边缘弹了几下最后还是没能落入球框，熊俊杰嘴里骂了声脏话，最先反应过来去抢球，但李慧君比他快了太多，无论是更大的步伐还是更快的反射神经带来的优势，让熊俊杰在手摸到球之前就看着她一气呵成地重新捡球和半跳投了。新买的据说和 ABA 王牌李伟光同款的篮球在地上弹了几下，在所有人的沉默中滚落到熊俊杰脚边，如同一道微弱的挑衅，让人脸皮发热。

    鸡皮疙瘩从徐嘉顺的尾椎向上爬，熊俊杰回过头瞪了一眼他，又瞪了一眼李慧君，最后向另外两个人发脾气：“你们刚才为什么都愣住了！”

    大家都不愿意说话，都不愿意挪动脚步，李慧君左看看右看看，居然难得的感受到尴尬这种氛围，也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熊俊杰捡起球，他说：“我们重新来。”

    于是又一次，在他们还站在原地话音未落的瞬间，李慧君就从下至上把球从熊俊杰手里掏了出来，这一次陈宏才勉强意识到她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投篮，也不顾规则拼劲全身力气撞去，仍然差了好几个动作，李慧君已经向前一步避开撞击起跳投篮了。精准到不太现实的一球又轻盈落入球框，这次球网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似的一动不动。

    徐嘉顺不敢去看熊俊杰的表情，也许他今天会被揍一顿，但那样他妈一定会找熊家父母要说法，所以熊俊杰不会做太惹眼的事情，他大概会把篮球狠狠丢在他脸上，假装这是青少年玩耍过程中的正常摩擦。果然，熊俊杰攥紧拳头向李慧君走过去，徐嘉顺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她的面容，总是沉默寡言，总是坐在阳台一动不动看着所有人，好像一只充满安宁与爱心的小狗，还有妈妈的叮嘱，要照顾好这个妹妹。

    他猛然抬起头，张开嘴，呐喊挤在喉咙里，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出现，他滑稽的目瞪口呆地看着，熊俊杰把李慧君手里的篮球拍到地上说：“球我不要了，他妈的。”

    接下来让所有人嘴张得更大的一幕出现了，李慧君一拳打向熊俊杰的下巴，看着这个比自己略矮总是皱着眉毛的男孩重重倒下，李慧君说：“请不要说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