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来梁宝珠除了对自己这个包含爱意的名字有些不满之外，生活里几乎不存在什么让她操心的事情，如果每个人像她一样父母恩爱，有两个哥哥和价值三百万欧元的信托基金，世界上就不存在嫉妒和战争。

    用赵志和同事私底下八卦的话来说：她是一个拥有一切，笑容灿烂又目中无人的女孩，这种人最讨厌无趣，会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乐子。

    幸好相较于真正的恶魔，梁宝珠还具有人类最基本的同情心，例如她十分宠爱的自己的八条宠物狗，遇到同样喜欢狗的人，她会多露出一些友善的微笑。她也喜欢像狗一样忠诚的人，但不好说是因为她真的喜欢忠诚这个特性，还是因为喜欢狗所以对人移情。

    这样的人来第一初级中学读书似乎只是因为离家比较近，开学以来通过赵志的观察，梁宝珠身边自然而然的聚集着像她一样心灵无聊或渴望能无所事事散漫的人，她们组建了“女子社交与茶叶鉴赏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每天放学到学校分配的活动室吃点心看杂志，在学生之间的名气甚至高于大明星陈升的电视剧和班长们的恋爱绯闻。

    所以在赵志看到梁宝珠主动和朋友来到讲台，帮忙把突然晕倒的李慧君扶到医疗室的时候，他的内心响起了一级警报，眼前已经浮现出难得一遇的好学生被梁宝珠带上有闲阶级的歪路，先是不好好学习，中考弃考，和父母闹别扭要和一个满嘴无用甜言蜜语的摇滚少年离家出走，接着愤怒的家长踹开他的办公室，像跳上岸的金鱼摆动尾鳍一样狂扇他巴掌，然后迎接他的是被开除，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最后凄惨的在飘雪街头卖自己的手抄报。

    幸好梁宝珠看上去只是突然的善心发作，她把李慧君拖到护理床上就回去上课了，留下赵志和校医李书清，李书清边给李慧君做简单的检查边问：“这个学生怎么了？”

    赵志也不太清楚，他说：“不知道，她是今天来的转校生，我刚刚带她去教室让她做自我介绍，她说得有点磕磕巴巴的，我以为是紧张，结果她就突然晕倒了。”

    李书清摸摸李慧君的额头，并没有发热的迹象，没有外伤，呼吸规律，心跳也正常，她拿出手电筒开始扒李慧君的眼皮，想检查她的瞳孔反射，这时候医疗室门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赵老师！”李书清下意识放下手里的手电筒和赵志转身去看来者，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眼尾上挑的漂亮男孩却觉得陌生，赵志礼貌地问：“同学，请问你是？”

    徐嘉顺说：“赵老师，我是二班的徐嘉顺，是李慧君哥哥。”

    赵志听说过二班有个学生因为暑假的时候溺水，暂时休学了一个月，似乎就叫徐嘉顺。再翻找脑子里每个学生的家庭关系，徐嘉顺确实是李慧君的表哥，但他们两个人实在是长得一点血缘关系都看不出来，赵志问：“徐同学是来看李同学的吗。她突然晕过去了，我记得入学的时候她也没有在学校做过体检，你知道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想到妈妈在昨晚特地找自己拜托的话，徐嘉顺决定对老师撒谎，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神色自然地说：“我妹妹胆子很小，可能是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太紧张晕过去了。而且她来我们家也没有很久，肯定很害怕新的同学和新环境。”

    赵志觉得他说得确实有道理，突然内疚起来，他懊悔地说：“我应该先问她愿不愿意上台的。”

    徐嘉顺走到护理床旁边摇摇李慧君的肩膀，李书清还是不放心，她说：“我再给她做个检查吧，万一她还有什么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呢。”徐嘉顺连忙双手护着李慧君，干笑几声说：“没关系的！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碰到她，老师辛苦了，我就在这里陪着她，她马上就会醒的。”

    赵志摇头：“这可不行，徐同学，我知道你很关心你妹妹，但你是不是不想去上课所以找借口？”

    还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但徐嘉顺肯定不能承认，他正想再找个理由，李慧君已经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们。徐嘉顺马上握住她的手说：“小君，你是不是因为太紧张所以晕过去了，你也真是的，早点和赵老师说就不用你上台做自我介绍了，其实我今天做自我介绍也特别紧张！”他生怕李慧君开口似的一连说了一大堆，又是挤眼又是在李慧君手心画圈，几乎是在明示她，李慧君愣了一会，然后犹豫着点点头说：“......我太紧张了，对不起。”

    赵志看到她确实没什么大碍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对李书清道谢，起身拍拍手说：“好啦，所以徐同学，你可以放心去上课了吗？李慧君同学，你就在这里再休息一下吧，十二点班长应该会来找你。”

    提到班长，他面部表情有些不自然，赵志说：“我先回办公室了，今天的事情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小姨的。”

    很快医疗室只剩下李书清和李慧君，怕李慧君躺在床上无聊，李书清翻出一本被杂物压了不知道多久的中法双语《鹅妈妈的故事》给她。

    直到十二点整，结束最后一个名为《灰姑娘》的故事，李慧君合上书，门口传来摩挲耳朵似的甜蜜低沉声音，那个人问：“请问李慧君同学在这里吗？”

    隔着护理床的帘子，李慧君没办法看到来者的样子，但李书清认识这个人，还很熟悉，她带着笑意问：“原来是你，李同学在里面躺着呢。你要带她去食堂么？”

    她说是的，李慧君马上明白这个声音就是班长张获秋，脚步轻快，但到床边时没有马上拉开帘子，而是掀起一角递来自己的一只手，用任何人都会心生好感的友善语气问：“李慧君同学，你介意和我一起去吃午餐吗？”

    “好，我们走吧。”李慧君没有搭上她的手，主动掀开帘子，看到张获秋有零散雀斑，单薄的鹅黄色皮肤，她瞳孔颜色稍浅，戴着一副黑色方款眼镜，短发刚刚好齐耳，耳垂没有穿孔的痕迹，有些土气和含胸，而且她穿着校裤，这是李慧君第一次见到穿校裤的女学生，在她做自我介绍扫视角色的同学们时，几乎每个女生都露着发红的膝盖。

    等她们到了人更多的食堂，李慧君再次确认了张获秋一定是极少数穿裤子的，因为所有人都自觉的与相近的人坐在一起，在模拟羽毛和花束的吊灯下，戴着耳环与不戴耳环的隔开一道无形裂痕，餐盘里的食物也因为不可言说的阵营划分变得出奇统一。

    就比如梁宝珠，她戴着一对和她名字十分相衬光泽细腻的珍珠耳环，餐盘里是一小块煎得差不多五分熟的牛排，两片白面包，足够把人淹没的蔬菜沙拉有一些小番茄点缀，还有一盒牛奶，零散摆放在桌子周围，看上去所有人都可以用但只有她才能用的便携装果酱和黄油。坐在她旁边的人也大多数这样吃，这群人里梁宝珠和一个头发正好可以扎成一小团的男生率先注意到门口迟来的两人，梁宝珠招招手，不知道是真的在打招呼，还是对餐厅的服务员示意自己需要又有新需求一样叫两个人过去，张获秋对李慧君说：“那个是梁宝珠同学，你晕倒的时候她还来帮忙了，虽然看上去不太好相处，但我没见过她发脾气和骂人，是个不错的同学。”

    李慧君问：“那现在，她是要我们去和她坐吗？”

    张获秋也不太确定，她看向梁宝珠，对方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旁边的人就十分自觉地拿起餐盘离开，一下子梁宝珠身边马上空出了一个位置，张获秋十分识趣，她对李慧君说：“她应该是叫你过去，李同学，你先过去吧，我也去吃午餐了。等下午放学结束你有时间吗，我再带你去社团看看。”

    李慧君说：“放学以后我要去学唱歌。”

    张获秋有些遗憾地说：“这样呀，我还想邀请你加入文学社呢，我们现在在招人，你哪天感兴趣也来看看吧！”

    李慧君点点头，然后向梁宝珠走去，直到走近，李慧君才完全看清她脸上那些被生活优待的细节，光洁的皮肤，整齐到像牙膏广告的牙齿，圆钝的鼻头和下垂的眼型显得她有些丧气的可爱，她对着转身离开的张获秋努努嘴：“你别和那种人走得太近。”

    这句话突然冒出来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梁宝珠说：“算了，现在和你说这个你肯定也不懂，坐下来吧。喂，罗松郁，去给我朋友拿餐啊。”

    罗松郁正是把头发扎成一团的男生，四方脸配着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像大象脸上安着狐狸眼睛，他很不乐意被使唤，假装没听到吃自己盘子里的薯角，梁宝珠直接踹了他一脚，语气不善地说：“赶紧去，不然你今天放学就自己走回去。”

    罗松郁愤愤地把薯角丢进餐盘里，瞪了李慧君一眼就乖乖去取餐了，周围的人对此见怪不怪，一边偷瞄李慧君，一边接着聊起学校特殊人士的传言。梁宝珠拍拍自己旁边的座位对李慧君说：“你来坐呀。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这个人特别有意思，你家住哪里？”

    李慧君坐下，挺直背把双手放在腿上，她说：“华北丛台市新象区阳光之家三栋五楼。”

    梁宝珠一愣，然后马上笑了起来，她看上去真的被李慧君一本正经的态度逗乐了，笑了好一会才停下，她深呼吸几下问：“我不是问你以前的，你现在住在哪里？”

    李慧君说：“锦绣云城。”

    “哦，那个新开发的公寓是吧？离我家还挺近的，你以后要来找我玩才行。”梁宝珠捻起坚果左看看右看看就是没有吃，有人起哄说：“梁宝珠你不厚道，你都没让我们去你家里玩过，怎么新同学一来你就让她去！”

    梁宝珠说：“你们也不看看你们的样子，和小流氓一样，我怎么敢让你们去我家，得像李同学这样长得规矩的才行，而且人家背挺得直还有礼貌。”

    大家笑起来，李慧君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好木着脸。梁宝珠又问：“你之前自我介绍还没说，怎么突然晕倒了？”

    这个问题李慧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梁宝珠和人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把身体向别人那边倾斜，肩膀挨着肩膀，隔着衣服李慧君也能感受到另一个人陌生的体温逐渐贴近蔓延的不适。她只好说：“我太紧张了。”

    梁宝珠说：“就这个原因吗？你别紧张，我们学校很好的。”

    李慧君点点头，不说话了。梁宝珠若有所思，又凑得更近去看她的脸，李慧君下意识躲开，但又后悔自己的动作，毕竟梁宝珠看上去是这个班级的中心人物，如果让她不高兴，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朋友了。说到朋友，李慧君想起徐嘉顺，此时此刻，他会在做些什么呢？

    梁宝珠被躲开也没觉得生气，就像她不觉得自己在冒犯别人的私人边界一样，她说：“你要不要加入我的社团，很轻松，就是放学以后一起看电影。”

    有人提到：“最近不是有一部讲贞德的电影很火吗，我们放学以后去看呗。”

    梁宝珠挑眉：“你就知道看什么圣女的故事，你要看你去看，我要看异端电影！”

    大家都咯咯笑起来，开始七嘴八舌讨论放学以后去看什么电影，罗松郁也在所有人迟迟没有定论的时候端着盘子回来了，他把盘子推到李慧君面前，三片干巴巴的面包，煎得金黄的鸡腿肉，鸡蛋土豆沙拉，一杯葡萄汁，梁宝珠十分意外：“今天不是还没到星期天吗，怎么就有葡萄汁了？”

    李慧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学校午餐，她在工人附属小学上学的时候吃得最多的是玉米混米饭，配清炒的白菜，还有一大勺肉少得可怜的肉酱，每周三会每个学生加一个煮鸡蛋，她不太舍得吃鸡蛋，总是偷偷带回去给母亲吃，最后这个鸡蛋还会在一家人互相推让下切成三份，李慧君总是被分到中间蛋黄最多最大的部分。她低下头吃午餐，罗松郁说：“教会那边送来一批葡萄，食堂怕放不到星期天就坏了，所以今天就榨汁。”

    梁宝珠听到教会就不高兴：“他们是把学校当垃圾桶还是当他们的花园了？上次面粉也是，都往学校送，结果那面粉又不是多好的面粉，做的面包都带渣。”

    罗松郁阴阳怪气地说：“那您和您爸提意见嘛，您爸出手教会不就老实了。”

    梁宝珠懒得理他，她看向李慧君，发现这个新来的老实同学在几句话的功夫里就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了，正在了面包渣发呆，于是她直接把自己的盘子往李慧君那边挪，她说：“我不想吃了，你给我吃掉吧。”

    她又像好心又像嫌弃，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但李慧君确实没吃饱，她接过餐盘又吃了起来。梁宝珠挪开视线开始和周围的人接着聊天，这时候其中一个男生的话让她起了兴趣。

    那个男生问：“诶，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影院，就是离我们很远要另外买代币的那个影院？据说有一部很好看的电影。”

    梁宝珠问：“那个影院是什么？”

    罗松郁说：“这你都不知道？就是自由代币，没人看守只有换币机的电影院，一段时间内只放一部电影，位置也不固定。”

    梁宝珠说：“啊……那他们怎么赚钱，没人看着那有人不买票直接溜进去看怎么办？

    那个男生说：“放映员在啊，肯定还是有人的，就是门口没有人而已。”

    梁宝珠说：“也是，所以是什么电影？”

    那个男生压低声音，示意所有人凑过去，然后带着笑意说：“叫《今夜鸳鸯》。”

    大家都不太明白，那个男生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就是爱情电影啊！有两个人亲嘴的那种。”

    听到“爱情”两个字，罗松郁一下子就红了脸，他说：“那种电影你也敢去看吗？小心被老师抓到，把你送去特殊学校关着！”

    看他涨红脸，大家都觉得好玩，梁宝珠家里有私人影院，想看什么都有得放，早就看过爱情片了，所以看上去兴致一般，那个男生看她的样子有些忐忑，如果梁宝珠不去，就没有人给他们付买电影冰淇淋的钱了，于是他回想别人告诉他的电影剧情，突然他脑海里闪出一段剧情描述，他说：“这个电影和其他电影也不一样，这是两个女人谈恋爱的，而且还有一个女的，是那个特殊人！”

    一下子，梁宝珠就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她对李慧君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看吧。”

    李慧君说：“我放学以后要去学唱歌。”

    梁宝珠皱眉：“唱歌有什么好学的？算了，既然如此那……不行，我就想你也去，这样，等晚上回寝室你再偷偷溜出来。八点钟的时候，能不能做到，我们在学校后门等你。”

    梁宝珠不等李慧君回答，直接推开椅子准备离开，离开前她拍拍李慧君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