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的时候，每个人拿着一枚代币，李慧君并没有出现，大家观察梁宝珠的脸色，不好说她有没有生气，凝重的气氛让罗松郁都十分识相地闭上嘴。等到八点过五分电影即将开场，检票口的老头好奇地看着这群学生，似乎是想起那些趁他上厕所或打瞌睡时候溜进去看电影的年轻人，他清清嗓子问：“喂，要不要看呐？不看不许待在这里。”

    梁宝珠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十元面额的纸钞塞给罗松郁：“去给我买冰激凌，我要巧克力的。”

    大家这才松一口气，纷纷开始说自己要什么口味，结果梁宝珠瞪他们一眼说：“我有说要你们吃吗？”

    “那你给了十块钱……”

    梁宝珠说：“我一个人吃一百个不行啊！”

    罗松郁是很乐意见得这群整天跟在梁大小姐屁股后的狗吃瘪的，梁宝珠虽然说是要一个人吃一百个，但实际上只要和柜台要一个爆米花纸筒，把爆米花换成冰激凌就行，而且到最后梁宝珠也吃不了几口，不如口袋里多装一根勺子，等她把冰激凌桶丢到一边吃也是一样的。梁宝珠养的小跟班们大多家境不错，眼馋却不屑于吃别人剩下的，罗松郁心想这桶冰激凌最后可以带回去和他爹一块吃。

    十点半的时候，大家看完电影出来，开始商量怎么溜回去。梁宝珠心情比之前要好，又比白天要坏，电影的结局她很不喜欢，两个女人在一起就算了，居然还犯蠢，最后闹到一个死一个失踪的下场。可是她又有点悲伤，真奇怪。

    她甩甩脑袋，让罗松郁去给司机打电话，今晚她不想回学校，电影里的子弹好像也击中了她，让她手脚发抖，仿佛真的死了一场，此刻梁宝珠脑海里突然浮现父亲的脸，对着她总是大笑和蔼的一张脸。

    不到半个小时，司机，同时也是罗松郁的父亲罗宗耀开车到了电影院门口，罗宗耀仍然是梁宝珠熟悉的那种热情，好像他真的全心全意爱着姓梁的这一家人似的。罗松郁把冰激凌桶藏在身后，没有表情，只是看着他父亲殷勤地下车为梁宝珠打开后座的门，然后才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我今天晚上和你一起回去吗？”

    如果是和梁宝珠一起回家，他夜不归宿的事情才不会被老师教训。

    梁宝珠说随便，然后坐到了驾驶座后的位置。生怕她后悔，罗松郁也马上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上了车，罗宗耀才看到他怀里的冰激凌，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但回去以后冻一下还能吃。

    他们前脚刚走，李慧君才终于找过来，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她正想着回去，门外却不凑巧地开始下雨，空气变得凝重迟缓，检票口的老头刚刚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她的背影问：“还要不要看？最后一场了。”

    李慧君回过头，知道自己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她是走到电影院来的，也准备走回去，不是为了陪梁宝珠看电影，而是为了能正式地面对面拒绝。老头轻哼，看她学生打扮和稚气的脸，他说：“反正没有人了，你进去吧。”

    一枚代币从空中划过，李慧军伸手去接，几乎没有重量的塑料制品，一面有繁体的“电影”二字，一面是三颗星的标志。李慧君有些印象，徐嘉顺告诉过她，能在正经电影院看到的电影都是经过慈爱委员会的检查，但在南方很多港口地区，对外来的电影管辖都不太严格，这些电影流通到北方只能在代币电影院这种小地方播放，能让这些电影流通的出版方都用的是同一个品牌名叫“群星”。想必想在被慈爱委员会或者本地教会追查的时候混淆视听吧。

    李慧君抚摸代币，对老头说谢谢，她走到放映室门口，里面有钢琴声。将代币投入门口的闸机，两片又旧又薄的栏板迟缓地缩进闸机，李慧君掀起门口的帷幕，放映室的空气同样沉闷，地上还有没打扫的倒霉冰激凌爆米花，它们的主人在看到这些甜蜜坠落的瞬间，一定会因为不能高声尖叫脸皱成一团。

    只有她一个人，放映机的声音被她捕捉放大，几乎像坦克履带碾过柏油路，放映员正在打哈欠的声音，屏幕上正缓缓开始的黑白画面。

    一辆卡车停在农舍的门口，从车上下来三个人，他们的左耳都钉着一条标签，像屠宰场里的牛。李慧君找了个位置坐下，她看得出神，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在妈妈给她讲述地过去了，这个世界上特殊的，灵魂沉重要坠入地狱的人，都有这个标签。一根钉子会把血肉、标牌、灵魂的重量连在一起。

    三个人中间有一个最高最强壮的女人，拿着一把手枪，从农舍里出现了一户人家迎接他们。

    啊，原来这是一场逃亡。李慧君接着看，这些人安心地坐下喝酒吃肉，此时从厨房内走出另一个卷发女人，配乐柔和起来。柔和的夜晚和拿着枪的逃犯，与那个女人眼神相对，大特写，厨房里的女人最先移开视线，但李慧君想到，她们一见钟情了。

    凌晨的时候，三个逃犯即将离开，两个人已经坐上车，拿着枪的女人看着卷发女人，小提琴扯出一丝犹豫，她们突然拥抱，跳上另一辆车逃跑，甜蜜的笑容，卷发的女人凑到这个逃亡恋人的耳边，咬着标牌将她的耳朵扯了下来。

    李慧君被这一幕吓得捂住嘴，但另一位主人公只是诧异一会就大笑起来，她们在银幕上交换了带着血的吻。李慧君也别过脸，不好意思去看这一幕。

    毫无疑问她们相爱了，逃跑，度过短暂甜蜜的日子。然后被警察和教会追捕，卷发女人的父亲，最开始迎接三个逃犯的男人，对着紧闭的门大喊：“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门打开了，李慧君心想：不要出来！

    可惜没有如她所愿，最开始拿着枪的女人也用上了那支枪，狠狠击中了一直通缉她们的警长，然而更多的枪口对准了她，更多的子弹穿过她的身体，黑白的影片上，李慧君仿佛看到血如何从这个可怜女人身上喷涌而出。那个卷发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悲伤大于震惊，不顾还在冒烟的枪口，就冲上去抱住她的恋人，她的父亲强行拉开她，将她押上车。她会去哪里？画面定格在死去的人的脸，睁着眼睛，面朝上，是哀怨还是痛苦？李慧君不得而知，在屏幕上一行短短的法语没有被翻译，李慧君辨认了出来，上面写着：这对可怜的恋人，一个死，一个最后不知所终。

    光芒和电影一起结束了。

    李慧君坐在座位上，黑暗完全笼罩她的脸，影院外的雨声仍然没有减弱，她觉得自己今天不该出来，不该坐在这里看电影的。在以前，她又想起以前，和妈妈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厂里放的电影总是和战争和圣人相关，她从来不关注银幕上的内容，只是把头安置在妈妈的怀里，爸爸戴着眼镜看得入神，也不忘记时常抚摸她的头发。现在只有李慧君一个人坐在这里，在全身心被一个悲催故事捕获又吐回现实世界，让她产生剧烈的孤独感。

    这让她忽略了被雨声掩盖的脚步声，和她久久未动却没被人催促的异常。

    “里面的人，举起手来！”

    一道强光随着闸机发出的哀切警报声打在李慧君脸上。

    “举起你的手！”

    她睁大眼睛，收缩成一条的瞳孔让她几乎瞬间适应了强光，看到门口披着黑色塑胶雨衣的几个人，他们的胸口是一排法语，以及法语下的那一排中文“慈爱委员会文化监督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