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好像二十三年前的一场梦。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耀眼,石榴树下,风车在一个孩子手里转呀转的,像彩虹似的停在了一个中年男子脑门上。
四岁的梁一梦用小手支着一只圆形的纸糊风车,把它放在爸爸的脑袋上,他爸爸抬起头来看自己肩头那个小小的孩子,让他去看那满树盛放的石榴,眼里全是清澈温和的笑意。
五彩斑斓的风车在那双眼睛里留下了最漂亮的颜色。
他的妈妈在一片光明里,唱了一曲《西厢记》。
“无限春愁横翠黛,一脉娇羞上粉腮。行一步似垂柳风前摆,说话儿莺声从花外来……”
唱罢一段,他的父亲就将词接上。
“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俺张珙今日把相思害,是了,且与长老说开怀。”
这句之后,三人齐齐笑了。
没有人穿上戏服,却留了一曲好腔调。
梁一梦倒在戏台上,四周是熊熊的火海,曾淹没了他们那个留了四载春秋的小院。
在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那天在阳光下转动的彩色风车。
还听见了那曲西厢。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竟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戏词。
沉溺在梦里的笑容淡去,就剩下眼泪了。
梁一梦挺庆幸的,只死了自己一个。他们这群人就算有名有姓,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记住?
人总是渺小的,所以留下的痕迹总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不必介怀。
如果这世上每一个好人都能被记住,那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个位置。
有人能想起你,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他的家,他爹娘的衣钵,他们的戏班子,还有一个陈醒。
唉,这个小师弟太天真,太单纯。
可惜以后守不住了。
梁一梦就这样带着满腔的心甘情愿和一丝丝后悔,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眼前那片炽热的石榴花。
火光在眼里留下了晦暗不明的颜色。
还我一个梦吧。
一辈子陷在这个梦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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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醒一直在茶楼里,一直注视着红榴阁。
他只看到了窜动的火光和灰色的浓烟。
梁一梦说过的,他说过还要看着这个戏班子,要看着这个戏班子一直唱下去。
所以他会出来的对吧,会出来的。
他看到罗倚枝已经出来了,还有其他的几个戏子。可他知道梁一梦要殿后,所以没问,但心里仍旧非常焦躁。
仍然不见天井里窜出烟火。
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有人端着水盆要上来泼。看着看着,陈醒竟是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二楼直接飞奔而下,罗倚枝拦都拦不住,只好跟着一起跑了下去。
火的温度很灼人,离近点就会觉得很烫,那种灼热甚至会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陈醒刚一过去,前头就被人拦住了,后边又被罗倚枝直接拽住,动弹不得。
他开始挣扎,尽管知道没有任何用处,但还是紧紧地抓着罗倚枝从后面死死扣住他的手臂,一刻不停地挣动着。
没有人说话,但他们心里边儿想的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慢慢地,陈醒停止了挣扎,动静越来越小。
他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大的火,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就算真的还活着,也得火熄了才可能进去救人。
陈醒的身体开始发抖。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七日,阳光正好,但他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他信不了,他不能信,他不敢信。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会啊?
是……是假的吧?
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可是,眼前的火光是真的,一碰就会被烧伤;身旁人的叫喊声也是真的。
他有点庆幸自己之前跟梁一梦道了歉,又后悔自己之前对梁一梦是那样的看法和态度。
这有什么用啊?没了就是没了,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这个世上什么都有,唯独少了起死回生和后悔药这两种东西。
想到这个人再也回不来了,罗倚枝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越来越汹涌,以至于他弯下了腰,泣不成声。
梁一梦死前跟他说,换个名字。
好,师兄,我听你的,我只听你的……
但是你能不能别走,我还想让你帮我起个名字,好不好……
烈火在一盆盆凉水倾倒而下后,渐渐地,熄灭了。
他们马上派了人进去,没有找到一个活口。
倒是有一顶头冠,被他们之中的一双手捧了出来。
陈醒像是看见了宝物似的,马上从愣怔中抽出来,冲向那顶头冠,却又在快要触及时堪堪停住。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从那人手里接过,捧在手里细细地看着。
那顶头冠上的珠翠已经几乎毁地差不多了,上头的绒球和翎毛也已经焚成残破不堪的一片,蒙上了一层薄灰。
他用手轻轻拭去上面的灰烬,还能看见昔日它闪烁耀眼的样子。
陈醒慢慢弯下腰,把脸埋进掌心,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来。他呜咽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像一只困兽一般,无依无靠。
有一个戏子
姓梁,名一梦。
他走了,留下了一身穆桂英的戏服。
然后,什么都不剩了。
“此后,红榴阁的石榴花再也没开过,似乎已经葬送在了那天的熊熊烈火之中。”
说书人把手里的扇子一合,敲了敲黄梨木桌面,就着茶水将这故事收了尾。
人群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坐在台子下听书。红色布帘垂落,恍然还能看见当年戏台上的光景。
只可惜,没有人敲锣打鼓,没有人吹奏唢呐竹笛,拉响二胡三弦。
更没有人,再次翩翩起舞,一甩手中水袖,眼神凌厉却又好似一汪春水,有石榴花相称,最后以笑收场。
石榴花还是谢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