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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5夏·上海

    重庆南路旁的两排法国梧桐植得特别好,宋宛无事的时候,喜欢看那些梧桐——法租界里仿佛也没别的树了。

    看它们灰白的树干高大挺拔,夏天是阴绿的枝繁叶茂,秋天是橘金的枝繁叶茂,就算冬天叶落尽了,指着天的枝桠也像个苍凉而富有美感的姿势。盛的时候烈火烹油,衰的时候荒凉颓唐。

    她喜欢这样大起大落的张力快感,当然也是因为生活太平顺之故。

    宋宛穿着一身新的长旗袍——她的旗袍没有不新的,都是今年做的。又刚从一家旗袍店里量身出来,约好了几日后交货。

    路边一排油绿茂密的梧桐枝叶为她洒下一片阴影,找了几下才看见蒋天艾隔着层层人与车,在马路对面。一个穿着珍珠色旗袍的女子背对着宋宛,和他聊得正起劲。

    是他的那个女朋友吗?结婚前宋宛听人“提醒”过,说天艾“有个朋友”。只知道名字很普通,因为宋宛听过不止一次,总也记不住;又说是身材玲珑娇小的,但上海的女子,没有不玲珑娇小的,像宋宛这种长到174公分的是例外。她妈妈也娇小,她是随了爸爸,爸爸原是北京人。清朝后自然就南下了,但祖宅还在那里。

    宋宛对蒋天艾高高地挥了挥手,指指旁边的西饼铺子,自己进去了。

    上海的西饼铺子也卖中式点心,宋宛看哪个漂亮点哪个,蛋黄酥、马蹄糕、杏仁饼,又买蝴蝶酥和酒醉蛋糕。等着店员包点心,却没想到蒋天艾竟带了那女子进来,“这是菲安娜,这是我太太,宋宛。”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亚洲式的短小面孔,精致鲜艳的五官,眼睛乌黑水亮,红唇微嘟,左脸颊一点淡褐小痣。眉眼嘴巴弯弯,没笑也像在笑着。

    菲安娜朝宋宛捏唇笑了一笑,伸出手,“蒋太太叫我安娜。蒋先生早先说自己成家了,我们还想说谁有这福气,没想到有福气的是他~”

    宋宛回国后习惯了小姐们都是不握手的,先生们也不太敢握她,除非是洋人。呆了呆,连忙双手握过去,隆重地牢牢一握,誓要补回自己的不礼貌,“你好安娜,叫我宋宛就好。”

    她的碎短发略蓬起来,梳在耳后,握着菲安娜的手点点头,那短发便跟着颠一颠,乖得像个女学生。菲安娜的眼睛更弯了。

    她们这边说着话,那边店员包好了点心,把一个大粉红纸盒递给宋宛。蒋天艾赶在她前头去接了盒子来,“买这么多?”

    “给爸爸公事房请人…”宋宛怕那店员等,忙松开了菲安娜,急着从手提包里掏出五块法币,“不用找了。”店员一愣,一叠声地道谢,倒把宋宛吓了一跳,尴尬地点头笑笑,夹脚推着其他两人出了店门。

    她不常出门,老是没搞懂哪里要给小费,哪里不用。

    菲安娜边走边笑,长卷发绑起,在脑后随便一扎,晃荡在宋宛眼前,跟条催眠链子似的。

    几人出了门,菲安娜撇过脸去单看着蒋天艾,声音略低,音量掐得宋宛也刚好听得见,“你太太刚回来吧?好可爱啊~”说着和蒋天艾一起往宋宛无比欣赏地望了眼,仿佛她跟天艾很熟,又仿佛她更喜欢宋宛多一些。

    自来熟的老伎俩了,自己一脚掺进人家夫妻之间,向太太表达一种过分的亲热,无端连成了一条阵线,好像那先生突然成了外人。于是太太势必不能对她不友善,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宋宛有点恍惚,仿佛见着了另一个人。

    菲安娜见宋宛呆呆的,不是很愿意和她讲话的样子,便笑了一笑,“今天不巧,我约了人去喝咖啡。”本想拍一下蒋天艾的,看着宋宛的样子,便又把手绕回耳旁拨了拨头发,对蒋天艾说,“有空来找我玩啊,带太太来,不收你们桌钱。”

    蒋天艾笑道,“这么偏心,那宛宛自己去吧,我不去碍你们眼了。”

    菲安娜瞟着宋宛,立刻叫上了昵称,“宛宛自己来,免桌钱,我再请你喝酒。”

    蒋天艾抱着西饼盒子,抬抬下巴,“宛宛去,让安娜贴钱!以后说起来我都有面子。”

    菲安娜放声笑着打他几下,把最后的媚眼飞给了宋宛,“很高兴认识你~”

    菲安娜一转身,蒋天艾脸上过于欢乐的笑便淡了,拿手肘碰碰宋宛,“去爸爸公事房?司机来接,还是我们叫部三轮车?”

    那婀娜的身影已经走出一段路,被层层叠叠的人遮盖住了。宋宛站在原地,“她是谁啊?”

    蒋天艾淡淡一笑,“百乐门的。”几个字,仿佛已说明了很多事情。

    ***

    思南路这几年新起一片仿古公寓,老上海石库门那红砖黑窗框是有的,法式洋房的大片落地窗也有。三四户一栋,还有一台从来不开的电梯。宋宛和蒋天艾的家在二楼,门外挂的牌子单写一个“宋”字。

    按旧式来说,蒋天艾算是入赘的,当然,他们行的是新式婚礼,不讲这些。在宋宛爸爸那边,蒋先生是蒋先生,宋宛仍是宋小姐,没人叫她蒋太太。但也没多少人知道她这个宋小姐,老宅都没去过。

    宋宛从小跟妈妈单住一个小公寓,一直到妈妈死前,很少见到爸爸。妈妈说爸爸在努力地赚钱养她们,有时妈妈去爸爸那,回来就能大开派对好几日,宋宛要买什么都答应,宠得她飞上天。然后钱又没了,宋宛再次沦为“你们宋家的坏种!专坑我一个。”

    妈妈很漂亮,应酬功夫和菲安娜不相上下。她和来家里的女客人特别亲热,但最终是男客人会单独再来。然后妈妈会给宋宛钱买糖,出去兜个圈,一两个小时再回家。

    后来妈妈肺炎死了,爸爸派人来,站在铁闸外不进屋,问宋宛妈妈是不是肺痨。宋宛认真地想了想大夫说的,严谨回答,「不是。」那人不信,就是信了宋宛也住不进去爸爸家,但有传染病,就更好说了。

    爸爸最终给了她一大笔钱,宋宛没见过的那么多,还是放在门外。爸爸给她订了机票,约好学校,去美国芝加哥读高中。宋宛走的那天,一路把美国银行的存折捂在心口上,心里有一种狂喜。原来他真是她爸爸,不是妈妈编出来的。

    很多年后,宋宛听他们说,爸爸一开始是想要回她的,是妈妈不肯放手。然后他们对着宋宛拇指食指搓了搓,一句没出口的“讹钱”,暧昧一笑。

    到了芝加哥,宋宛得到了爸爸的公事房电话号码。她去邮局投钱打电话,爸爸太忙,有时会给助手接。那助手很年轻,接起电话,说他姓蒋,「宋小姐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的吗?」语气温柔。不像别的秘书小姐,赶火车似的「宋小姐?哪个宋小姐?全名有吗?给你问问,但不一定,ok,等等!」有时候等着等着,忽然挂了。宋宛站在小小的邮局里,眼睛湿润,因为尴尬。她不断地加时,不肯挂电话,可是最终一句话都没对话筒说,排队的人会怎么看她?

    宋宛付了钱,低头擦着脸走出了邮局。

    后来宋宛听说,蒋天艾是爸爸在北京祖宅管家的儿子,爸爸资助他在上海圣约翰读完了大学。宋宛爸爸当上税务司的副司长之前,蒋天艾就已经一直跟着他。后来宋宛念完大学,爸爸叫她回来结婚,说宋宛独立,会给他们置个新的公寓,不用跟老家住。宋宛说好。她不是从前的小女孩了,她知道爸爸说她独立,不是真的知道她独立。但单独公寓很好,她不介意独立。

    又听谁说,是蒋天艾自己跟爸爸说要娶宋宛的——这谎可扯大了,蒋天艾见都没见过她。

    既然宋宛是留美回来的,一切按新派的办,不用聘礼,除了公寓不用备嫁妆。

    爸爸叫了掮客到他公事房,让宋宛挑戒指。宋宛问,「戒指不该天艾买吗?」爸爸笑道,「那不还是我?」

    宋宛不知道爸爸的意思,只是心里砰砰的跳,指了一只紫色的。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梦幻,像那戒指的紫,也很梦幻。空气里沉默了一下,爸爸没说什么,还是签支票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全国唯一一只紫钻。宋宛很担心爸爸以为她是有心挑贵的,讹钱,婚后得空就买些小东西送他公事房去,也不再问他拿钱了。

    紫钻不便戴出门,蒋天艾另外给她买婚戒,宋宛特意认真比对价钱,挑了一对普通的银戒。

    她和蒋天艾的家,连家具都是爸爸付的。像洋电影里的,两房一厅的公寓,厚绸罩的艳丽灯光打在粉乳色墙上,光影斑驳而柔和。宋宛有点恋物,有时伸手去摸墙上的影子,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没人气。

    客厅的薄纱蕾丝窗帘全拉开了,朝南的落地窗采光很好。平常白天是不开灯的,不过因为今天打麻将,还是拉来一盏百褶绸罩台灯,一盏纹影日式座灯,四方桌的两个对角一摆,照着牌桌上摸摸搓搓的八只手。十几条手影散开,无辜的小豆腐块倒来倒去,像出乱世弄人的悲情电影。

    桌上三对夫妻,都是留洋派的。欧洲那边最近打得紧,不打的也快打起来了,便很多都回了国。

    回来工作有家里安排,婚事有家里安排,吃饭都有人安排,什么都不用操心。留过洋嘛,尽有些“西崽脾气”也是合理的,爱浪漫,便可再交个女朋友,按家里安排的另结婚就行;说怕吵,让家人给他们搬出来独门独户。法租界里多的是主人进了集中营的房子,局里有人就弄得到,花不了几个钱。

    牌桌上一对留法的夫妻,妻子叫丈夫洋名查士丁,丈夫亲热地喊妻子的母姓,叫她密斯张,仿佛他还在追求着她——是有那种女人的,得到了也总是有点心不安,仍要不停地重新“再得到”。

    两个人都上了桌,那妻子戴了一手的金玉器,俗得可爱。据说那些金器是结婚时男方家人送的,密斯张把他全家带来打牌,镇着他。

    另有一对夫妻,丈夫姓杜,英国回来的,经家里娶了太太,经家里去了银行做事。杜先生五短身材,西装虽是量身裁的,不知怎的也这儿鼓起来一泡,那儿鼓起来一泡,像个麻包袋,把他一肚子的学识打包得实墩墩的,最后打上领带,便给麻包袋索了个死结。难怪他时常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妻子好像是姓于还是虞?没人清楚,都喊她杜太太。杜太太没流过洋,也没念过大学,拉张凳子乖顺地坐在丈夫身后。平常她应酬起老家里的三姑八姨,甚是得手,对着这些不中不西的却不免有点怯。幸而她戴着只两克拉的火油钻,不算丢人。小是小了点,胜在火头足。可惜这宋小姐家里,打牌连盏强光灯都没有,把她的火钻白浪费了,伸手去搓麻将也没意思,干脆不上桌,安静摆个“杜太太”的样子。

    无聊了,也不敢跟密斯张聊几句,杜先生不喜欢,总疑心密斯张能教坏杜太太。关于这一点,杜太太很有点羞涩的欢喜,无比享受从丈夫眼里欣赏自己纯洁美好的样子。

    最后一对夫妻,只有先生在桌上搓着牌,太太据说在房间里赶最后一段稿。

    密斯张朝房里大喊一声,“宛宛,你好了没?躲着我们,嫌我们吵呀?”

    宋宛从房里出来,没化妆,穿着电蓝色直身旗袍,趿双绒毛拖鞋,推出来一台大大的座式留声机,“嫌你们不够吵,来点音乐。”

    蒋天艾连忙站起来,“宛宛,你叫我搬啊。”

    “哎呀哎呀,”杜太太笑他们。结果全场没人附和,小两口看着也不像有注意到自己被打趣的样子。杜太太尴尬地又缩回了杜先生背后。

    “不用,你玩。”宋宛说着,但蒋天艾已经站了起来,宋宛怕他尴尬,又笑道,“多赢点,给我买台好点的打字机。”她有时需要用英文找灵感。

    蒋天艾便坐回了桌边,摸着一张牌,安静地磕着桌面。

    宋宛把留声机推到牌桌不远处,通了电,蹲下身子去挑了会片子。读针一放,片子缓缓转起,萨克斯和低音提琴温暖磁性的声音从镀金的喇叭流淌出来,《夜上海》、《星尘》、《捧面之吻》…都是轻快浪漫的爵士版。

    宋宛站起身,绕过蒋天艾,拉张椅子坐密斯张背后看她玩。

    杜先生客气道,“宋宛玩吗?”不好叫蒋太太,又不好叫宋小姐,更不敢喊她小名,只好喊全名,把她当个女同学。

    蒋天艾代答,“她不会打。”

    密斯张笑道,“小杜手风不顺,想跑了?”

    杜先生摇摇头,笑着不言语。

    宋宛把头搭在密斯张肩上,“赢了多少?”

    “别问了,都是查士丁,从来不让我!”

    查士丁闻言一笑,出了张五筒,还是不给她万子。密斯张瞪他,转头对宋宛说,“他说要请你。”

    宋宛探头望查士丁一眼,查士丁倒望着自己太太,失笑道,“是吗?”

    密斯张跟着留声机在椅子上扭了两下,“去跳舞,我们查士丁公子跳舞可不是吹的。”说着朝宋宛单眼眨了眨。

    “扭两下?”宋宛对查士丁挑衅地抬抬下巴。

    查士丁生就一副花花公子模样,眉毛眼睛都有情,很是漂亮。这张桌子上,也就杜先生一个,有点男士样——不好看。其他两位钟灵毓秀,生成男人可惜了。

    查士丁摸着张牌扭了几下,头拎着脖子,脖子拎着胸,胸拎着腰,倒是一段段的,认真颇有几分风情。

    宋宛笑起来,“谁赢了谁请,去百乐门?”

    蒋天艾微微一愣,宋宛母亲就是舞女,她不避嫌?蒋天艾笑道,“你去不惯的,在家收个无线电都嫌吵。”

    “我喜欢听那些歌啊,”宋宛指指留声机。

    “好好好!去去去!”密斯张在椅子上蹦了两下,“查士丁你赢你请呀!”

    “那我要开始喂你牌了。”

    最终是杜先生赢了,蒋天艾很不过意,说今天是他组的局,他要分一半。密斯张又说这是宛宛“第一次”,要上二楼包个包厢,别吓着宛宝宝。既是密斯张加了码,查士丁也不好意思不凑一份。于是三位先生合请,蒋天艾打电话给百乐门订包厢。

    百乐门大门正对一个十字路口,大道宽敞,人来车往。那晚另外两对夫妇还特地回家换了身衣裳,他们三台车分开去的。蒋天艾和宋宛到的时候,绑着黑蝴蝶领结的白俄侍应领着他们上二楼包厢。原来包厢不是房间,只是由雕花木屏隔开,挂上丝绒布帘,中央一盏水晶灯吊着,下面是大理石茶几,三面围一个U型的酒红软沙发。

    杜先生已经坐在包厢里了,杜太太不见,换了个穿着舞裙的女伴。蒋天艾客气地打招呼,却没介绍宋宛。宋宛被蒋天艾半挡着,连那女伴叫什么都没听清,只好摆个腼腆的样子,点了点头。想着蒋天艾应该是不想她和那女伴太熟,便装作对四周很感兴趣,走到前面栏杆趴着,去看一楼的舞池。

    时间不早了,楼下五颜六色的人们成双成对地滑入灯光迷醉的舞池里。现在奏的是一首探戈,几个高大的洋客和娇小的舞女们跳得出色,旁边一堆人围着拍手叫好。

    除了场上跳的那些人,舞池旁还坐了不少穿舞裙的小姐,成群结队,应该是舞女。她没看见菲安娜。

    另一个侍应上来,问两位喝什么,杜先生和女伴已经点过了。天艾给宋宛点了杯香槟,自己要一杯威士忌。宋宛指着楼下,扭头用英文问侍应,“所有的舞女都在那里了吗?”

    侍应问,“女士要找谁?”

    宋宛想了想,她应该叫Fiona,可是找来了,自己并没想要和她跳舞。白叫人家来打声招呼,给小费唐突了,不给又浪费人家时间。宋宛摇摇头,“没事了,谢谢。”

    蒋天艾走过来,一手绕在宋宛身后,半环着她,“你什么时候想回去,说头疼,我们可以先走。”

    天艾来到这种地方,竟也忽然罗曼蒂克了起来。宋宛问,“你不去跳舞?”

    “你跳吗?”

    宋宛摇摇头,指着下面的舞女区,对蒋天艾一笑,“给你通行证,自己去挑个漂亮的,不比你漂亮可不行。”蒋天艾高瘦身材,面白如玉,长眼睛,挺鼻子,长得比宋宛还精致些。

    蒋天艾说,“要不我给你挑一个?你刚才想找谁?”

    “我一个都不认识,”宋宛把头拨回去看着楼下,迟了半拍耸耸肩,加强一点轻松感。

    “认识啊,上次那个菲安娜,还记得吗?”

    宋宛的背安安静静,两秒后转过头来,努力地刚想起来什么的样子,“哦~她也在这里。”

    “是啊,但她不陪跳舞,”蒋天艾笑了笑。

    宋宛不甚感兴趣地点点头,趴在栏杆上。原来菲安娜不是舞女,那她是老板娘吗?应该不会,如果她是老板娘,上次天艾介绍她,不会直接叫她菲安娜。

    没多久查士丁夫妇也来了,两人都一身闪亮亮的暗红,查士丁连西服上的扣子都是小碎钻拼的,不灵不灵一堆十字光。酒都还没点,密斯张放下包包就拉着查士丁扑到了楼下舞池。

    乐队正奏着一支狐步舞曲,宋宛不太会,站定了不肯下去。倒是杜先生带来的女伴想去玩,偏杜先生也不会跳。宋宛推了推蒋天艾,“你要不要绅士一下?”蒋天艾真的带着那女伴下去了,宋宛倒是有点吃惊。

    她在楼上看着,查士丁夫妇像两只发光的小红狐快快慢慢地跳得起劲。一直没看见蒋天艾。

    二楼就剩了宋宛和杜先生两个,再一个东一个西的就没礼貌了。宋宛刚回到沙发区坐下,蒋天艾竟又回来了,对着杜先生抱歉道,“真对不起,我一时没扶稳,她脚崴了一下。她说要上来跟你打声招呼的,我看她实在走不了,给她叫了部三轮车回去了。”说着便把自己塞到了宋宛和杜先生中间,宋宛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杜先生连说没事没事,身子前倾,手肘压着膝盖,声音低低柔柔地跟蒋天艾解释,说自己本没想带她的,都是那女伴闹着来,谁知来了又呆不久。说完自己喷着气干笑两声,眼睛瞄着蒋天艾看他笑了没。见他没笑,又继续往下说,是他太太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上海一阵子,住不长的,只是碰巧他今晚要来,便带她来见识一下……

    蒋天艾一拍杜先生膝盖,礼貌笑了笑,“提起要见识一下,我倒是想问问你们银行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怎么法币的汇率…”恍然才想起来宋宛在一旁,搂一搂宋宛后腰,贴在她耳朵旁陪着笑,指指栏杆,“要闷坏你了,去看看美女,别陪我们。”

    宋宛又回到栏杆那边去,放空地盯着楼下。

    原来是刚才那女伴吗?是真的杜太太的亲戚,还是编的?刚才介绍太快,宋宛再一次没记住她名字。宋宛微微闭眼细想,那女孩尖下巴,双眼皮,长得很清秀,骨架果然是挺娇小,但有种洒脱的气质。年纪看起来跟宋宛差不多,应该也是大学刚毕业,如果她有念大学的话。

    楼下一支舞曲到了尾声,灯光渐暗,司仪从幕帘旁出来说了几句感谢莅临的话。乐队停下奏曲,跳舞的人都散了,宋宛看着查士丁和密斯张离开舞池,往楼上走来。

    宋宛等着查士丁的嗓门远远大叫了一声,这才扭过身去,蒋天艾和杜先生已经又一脸云淡风轻,刚聊完汇率的样子。查士丁扑过来举起酒杯,大家刚碰了一下,听见楼下司仪说,“接下来让我们有请菲安娜小姐、夜莺小姐和…”宋宛一醒,捏着香槟杯回到栏杆边。

    密斯张叫,“宛宛回来坐着看!挡着我们啦!”

    宋宛挪两步,把自己塞到边上,仍是压着栏杆。

    舞池后的幕布缓缓拉开,人群中响起一阵礼貌的掌声,菲安娜一身银白香云纱旗袍,在舞台灯下泛着柔柔的月色的光。全身曲线一览无遗,衩口一直裂到腰下三寸。领口云纹流水,开得很低,一截白颈格外修长。今日的长发翻涌着整齐的波浪,一侧别在耳后,耳边别一只珍珠扣发夹。玫瑰红唇,略带一点紫调。

    她身边还有两个穿红旗袍的女歌者,三人一起娉婷走到前头麦克风架前,向大家弯腰,又是一阵掌声。

    奏乐声起,是节奏加快了的《夜上海》,三个人一起轻轻扭动,边唱边跟着节奏扬手臂,跟着手臂晃着腰。没有什么独唱的部分,也算不上有舞蹈,但宋宛就是盯着菲安娜放不开眼去,盯着她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的自信和闪亮。菲安娜知道自己的美,她知道自己是全场的焦点。

    宋宛想,原来舞厅里,不是只有陪人跳舞的舞女,也有像菲安娜这样的歌星。她多么美,她可以这么美。也许妈妈,从前也是这样的。

    蒋天艾放下酒杯过来陪宋宛看,“你要打赏吗?”说着话,拿手指逗逗她下巴,今晚他特别多这种亲密的小动作。

    宋宛仍盯着楼下,脸稍偏了偏,“怎么打赏?”

    蒋天艾说可以买酒请小姐喝,宋宛皱眉,“可她们还要唱歌。”

    “她们可以不喝折现。你要是担心,送整瓶的香槟好了。”

    宋宛想了想,扭头对蒋天艾天真一笑,指着菲安娜,“她是不是上次的安娜?送她,我们给她捧捧场!”

    她知道自己今晚大可以任性些,她越心无芥蒂地玩,越证明她没有疑心,蒋天艾也越放心。

    蒋天艾笑了笑,拿她没办法似的,转身去叫侍应。他回来说送了三瓶,宋宛才问,“香槟多少钱一瓶?”

    “十五大洋。”

    宋宛一愣,“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贵…”四十五大洋,都快够蒋天艾四分之一的月薪了。当然,月薪是月薪,他在司里捞的油水,宋宛从来不问,听说那才是大头。

    “没关系啊,难得你高兴,从前不知道你这么疼美人儿。”蒋天艾轻松笑道,他此刻是真的轻松了,整个人斜靠在栏杆上,笑得略带轻浮,刚才那甜腻的温柔倒不见了。

    若面前的人换成密斯张,宋宛应该会逗逗对方下巴,回一句「怎么会不知道我疼美人,我还不够疼你?」但面前的是蒋天艾,她给了他一个衷心快乐的笑容。够了。

    多了怕他有压力,她也懒。

    宋宛趴在栏杆上,睁着眼盯着楼下的表演,小女孩等着放烟火似的。蒋天艾要哄她,刚才送酒肯定是下的宋宛的名字。当然,菲安娜怕是忘了宋宛的名字了,她们见的人多,最不用记得的,就是某太太的名字。

    《夜上海》完了,两个红裙女歌者下场,留着菲安娜自己在台上。后面在换伴舞和布景,司仪报了一长串的送礼单子,X公子送十瓶香槟,Y少爷送十瓶马爹利…报一个,菲安娜媚眼往某个方向一抛,有时给个飞吻,有时微微鞠一躬。

    宋宛脸上渐渐红起来,本来很期待等着报她那三瓶香槟的,现在她倒希望蒋天艾下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宛宛送菲安娜小姐三瓶香槟!”

    宋宛脚上一缩,扶着栏杆差点没蹲下,她身后几人哄堂笑起来。宋宛红着脸骂蒋天艾,“你报我名字就算了,报宛宛干嘛!”

    蒋天艾笑道,“叫惯了,刚才一时没改过口来。”

    宋宛一摊口香糖似的黏在栏杆上,也不敢看菲安娜是谢她了还是没有。

    楼下继续报礼物单子,报完了一瓶瓶的还有一杯杯的,全部折现,菲安娜一杯都没喝。

    下一首歌的布景已经设置好了,菲安娜四处找了眼,踏着极高的高跟鞋回头跟司仪说了两句话,司仪又去问侍应,最后附在菲安娜耳边说了什么,指指二楼。

    菲安娜拿起麦克风对着宋宛的方向笑道,“刚才一下没找到,今天我一位朋友来了,祝你玩得开心。以下这首歌,送给你吧~”

    三楼有人大喊了声,“那我呢!”

    应该是熟客,菲安娜头都没抬,纤纤手指往脖子边一插,撩起几缕长发,带嗔带笑道,“疑?这位贵客姓什么?你说了我记住,下次单送你歌,其他的可没有了~”

    全场笑起来,三楼安安静静,楼下有侍应匆匆走到司仪身旁说了两句,司仪又报,“钟先生送菲安娜小姐二十瓶香槟,赔罪。”

    菲安娜一笑,朝三楼甩了两个飞吻。

    菲安娜要送给新朋友的歌,是一首宋宛没听过的,小提琴、低音提琴、单簧管、萨克斯,正是宋宛妈妈喜欢,所以她也喜欢的爵士风格。

    「夜莺准备,晚风准备,染你一身我香味。我的每一寸,在等待你一位……」菲安娜带笑的目光掠过人群,偶尔抬起,短暂地停留在二楼宋宛的方向…当然,她的目光也几乎停过在任何一个方向。

    宋宛的指尖捏着手中的细长香槟杯,菲安娜说的新朋友,是她吗?

    「年华准备,嘴唇准备,七分熟玫瑰,我的每一寸,在等待你一位。等你打碎我的酒杯,等你用一生来赔……」

    菲安娜的表演完了,宋宛“刚好”站累了。楼下响起热闹的舞曲,查士丁他们却没再下去,说楼下只是在抽奖玩游戏,不是跳舞的。等一下还会有表演,这里不只菲安娜一个红。

    厚厚的锦缎帘子掀开,侍应进来说打扰了,小声跟靠门最近的查士丁说了句什么,查士丁连连捣蒜点头,“在啊在啊!那位就是,高高瘦瘦短发少女出水芙蓉雨后新荷我们的宛~宛~!”一个响指打一条抛物线指下来,正中宋宛,好像给她射了一箭似的。密斯张挨着宋宛笑得花枝乱颤。

    侍应托着布帘,一道月色柔光踏进来,“打扰你们吗?谢谢你们的酒~”菲安娜四指纤长,一贴胸口,“我很荣幸!”

    她扫了眼众人,在宋宛身上停了略长的一点点时间——宋宛觉得,又不太确定。她只是暗暗后悔,早知道穿妖媚一点,或者穿小西装!今晚没想着能和她单独有交集,都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在这,就随便穿得跟个三从四德一样!人家搞不好还以为她是来看着先生的。

    宋宛这晚穿的三从四德,是一件豆绿色的双绉绸旗袍,长至脚踝。小牛皮中跟鞋,珍珠耳钉小小一粒凝在耳珠上,手上戴着只普通的银戒指。

    菲安娜眼睛一转,暗暗笑了,怎么这么像误入舞厅的良家妇女。

    大家都起身打招呼,夸菲安娜漂亮,又夸她唱歌好听。杜先生站得远远的,偶尔盯一眼楼下的轮盘,好像抽奖更吸引。密斯张把自己挪到菲安娜身边,上手直接蹭蹭人家光裸的手臂,菲安娜也不介意,顺势就环住了密斯张肘弯,挨在她身上笑骂道,“刚才是谁这么坏,冒充宛宛给我送酒?是不是你?”

    蒋天艾笑道,“这就冤枉了,真是宛宛送的。”

    “不可能,宛宛会叫自己作宛宛?”菲安娜涂着丹红指甲油的长指隔空甩了他一下。对着宋宛微微一俯身,很有兴趣的样子,过分妖长的睫毛一飞一飞,黑亮眼睛盯着她,“真的呀?你这么可爱的吗~”

    宋宛被那双水眼睛盯得满脸发烫,周围几人哈哈笑起来,蒋天艾也在笑。宋宛忽然想起上次菲安娜一转身,蒋天艾那句淡淡的,「百乐门的。」

    宋宛也凑前一点,说秘密的语气,却是大家都听得见的音量,“是我送的,怎么谢我?”

    蒋天艾微微一惊,玩味地看着宋宛。菲安娜真心地笑得很欢乐,宋宛看得出来。

    安娜一定习惯了太太们三分羡慕三分不屑地和她逢场作戏,拉着她捧她漂亮,眼神里带着一种过分的慈悲和得意的庆幸。但密斯张对她不是,宋宛对她更不是。宋宛真的想跟她做朋友,虽然宋宛也带了自己的私心,然而至少是宋宛对菲安娜的私心,不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打量。

    她愿意和菲安娜玩,便同时也打了蒋天艾的脸,暗暗地。他不屑百乐门,宋宛不屑他不屑百乐门。

    菲安娜放开密斯张,扭着肩调情似的对宋宛娇媚一笑,“那我跟你说个秘密好了。”两只手指夹着宋宛一点耳朵,轻轻拉到自己嘴边,几乎吻着她的珍珠耳钉,“谢谢你来,你不知道听到宛宛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菲安娜松开了宋宛,对蒋天艾眨了眨眼,“我跟你太太说了个小秘密哦,怕不怕?”

    蒋天艾笑道,“我怕她嫌我的秘密不够刺激。”

    “你们夫妻真的太可爱了~”菲安娜哈哈大笑,声量徒然拉高。宋宛想,她这是要走了。

    菲安娜给身旁的两位先生一人一个飞吻,拿脸贴了贴密斯张,对着杜先生立正行了个军礼,大家一窝疯笑起来。

    菲安娜转身要出去,又扭了回来,对着宋宛为难地嘟了嘟嘴,丹红指甲戳着红唇,“哎呀,忘了你~”好像在苦恼地想要给宋宛什么好。

    宋宛才回过神来,双指在唇上一贴,给她送了个飞吻。菲安娜伸手佯装接住了,捂在心口上,高跟鞋原地跺几下,“我得快点逃,蒋先生要杀人了~”

    几人又大笑,侍应抬起绒布帘,菲安娜慢悠悠扭着腰身出去了。

    那晚在回家的黄包车上,蒋天艾把西装外套搭在宋宛身上。“我不冷,”宋宛说。蒋天艾没拿回去,她也便继续披着了。

    车子摇摇晃晃,路灯一段明,一段暗,宋宛没望向蒋天艾,但知道他也是一段明,一段暗的。谁在这条路上都会这样,她自己也是。

    “真少见你这么活泼的样子,”蒋天艾满意地笑了笑。他是该高兴的,为她的活泼也好,为他的安稳也好。可他为什么需要和宋宛的安稳呢?

    算了,这是他的事。

    宋宛回复了蒋天艾一个文静的笑,表示自己已回到了日常的宋宛里,没再看他,转开脸去面对那冷净的街景。

    上海的路一到晚上就湿湿的,晃浪一路凉白的路灯光。这座城市是个湖,然而水面上还有一层冰,薄薄的,承载着宋宛的黄包车,不急不慢地往前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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