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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秋·芝加哥

    童嘉仪穿着黑色绒大衣,双手套口袋里,走在密歇根湖旁的一条林荫道上。天空阴阴的,湖水深褐色,倒映着砖砌平房和玻璃大楼并肩而立的这座城市。

    一列高架电车从童嘉仪头顶轰隆轰隆飞梭过去,高空铁轨嗡嗡镇着脚下的地,她被夹在中间,像簧片上的一点小灰尘,跟着那震动不由自主地抖。

    也好,整日这样抖着,心脏想停都停不了。

    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曾经中立的也被迫卷入进去。报上天天在写纳粹要进攻,个个字母都大写,犹如咆哮。芝加哥人喜欢谈战争,好像只要没打到自己这片地,人们都是喜欢谈战争的,带着一丝日常之外小刺激的兴奋,在咖啡馆里高声地悲天悯人。美国人说话尾音往上飘,无端地快意,更显得那些悲悯不甚真诚。

    芝加哥人谈起战争,有一种上海人的盲目的安心——无论打到哪里,都打不到这里。芝加哥是工厂重镇,政府哪里舍得。人总是对无常的事抱有一种天真的信任,信任那是恒常的,因为前天还在,昨天还在,今天还在,所以明天也会在。无论历史证明他们错了多少次。

    就像童嘉仪也曾以为,宋宛会一直在。

    当年去了法国后,童嘉仪和张君宁几乎立刻订了婚。童嘉仪说念到大三再结婚,张君宁问她能不能早点。童嘉仪迟疑了一下,既不想得罪他,又知道结婚后头一年是最容易有孩子的,婚前可以避孕,婚后再吃药就说不过去了,偷偷打掉更是不可能。孩子生下来势必要停学几年,然后谁知道还会不会往下读?等孩子终于上学,可以松一口气了,也许她又有了下一个孩子。那她这一生都得靠死张君宁,半步动不得了……童嘉仪决绝地一抬头,张君宁略带凄凉地温柔一笑,“那就大三吧。”

    童嘉仪微微有点晃神,君宁知道她的计较,但他纵容了她的计较。她想起一个人来……当时她之所以对君宁另眼相待,也是因为他给她的感觉,很像那个人。

    但君宁是个升级版,他是男,未婚,而且大把的钱,在自己手里。

    童嘉仪提议自己另外住,不搬到张君宁的公馆里,她自己付房租。这于她而言,是一种示弱的让步,回报他不逼她立刻结婚——在法国,她只有张君宁,而张君宁有无数选择,她最好的策略应该是住进他家,寸步不离地盯着他,但拖着不结婚。然而她谦卑地,往后退了一步,给他更优势的空间,也未尝不是在对他展示自己的贤惠——婚后她也不会狠管他的。

    她确实为他着想,从纯利弊的角度而言。

    童嘉仪念完大一,准备暑假也拿课,尽快毕业。张君宁说会给她三年,那是男人一开始的耐心,慢慢地就会缩一点、缩一点,童嘉仪不敢放松。

    那日张君宁如常去童嘉仪那里,却没有要和她一起,只是安静坐着看她画画。看了一下午,笑道,「怎么总是画这么抽象的短发女孩子。」

    「后现代融合女性主义呀,」童嘉仪扭头,下巴搭在肩膀上,朝他无辜地看一眼。张君宁柔柔地笑了,没有嘲笑她的头发派女性主义,仿佛也没认出画上的人是谁。童嘉仪便安心继续画画。

    「Fiona,」张君宁唤她。

    「嗯~?」童嘉仪没回头。

    张君宁说他要结婚了,新娘是地道法国人,从前也是个贵族,当然现在落魄了,但还算是中产上层。他问童嘉仪愿不愿意离开欧洲,他愿意一次性给她一笔,算是帮助她念完大学。童嘉仪想留在巴黎也行。巴黎的选项,他没提学费。

    童嘉仪拿着画笔沉默,张君宁安静等着她。最后童嘉仪说她愿意走。美国,她说,想了想又说,芝加哥可以吗?张君宁说芝加哥好,那里有家挺出名的艺术学院。

    张君宁穿好衣服,童嘉仪拿过外套给他披上,要送他出门。他走到门口,说美国学校的手续弄好了,他会来跟她说。童嘉仪轻声说,「君宁,谢谢你。」她本想客气地说声恭喜,又觉得她和君宁之间,不至这样。

    张君宁回头,望着陌生人似的,「谢我?」

    「你帮了我很多。」童嘉仪真心說。

    「童嘉仪,你爱过任何人吗?」他从来都叫她Fiona,好像从未叫过她中文全名。

    童嘉仪一瞬不解,脑里闪过一个高挑柔软的身影。她总是疑心自己爱宋宛,思考了好几年,还是没闹清,便罢了。童嘉仪自问是很懂爱情的,但宋宛,跟童嘉仪别的恋爱都不一样,童嘉仪不太知道要怎么给这份类爱情的感情归类。抱着“宋宛”,无处安放,最后又不得不放回收集爱情的箱子旁。然而“宋宛”终究不进去那箱子,宋宛就只是宋宛。

    童嘉仪不知自己脸上柔和而怅惘,嘴角微微勾起了。张君宁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开门。童嘉仪赶在他背后说,「君宁,我是爱你的,我只是希望你如愿。」她猜他是问这个,即便是他辜负了她,童嘉仪仍望他好。他尽管柔情又无情,她就是敬佩他这一点。

    张君宁自嘲一笑,「我早该知道的,是我不肯承认,不怪你。」然后又复温柔,深深地望着她,「Fiona,希望我们以后还会再见。」

    童嘉仪离开巴黎之前,到邮局寄了封挂号信,告诉宋宛她要去美国了,让宋宛先别给她寄信。又备注,寄是暂时不用寄,但写还是要写啊。她到了美国,一有了学生宿舍的地址,又写了一封,陆陆续续地写……宛宛,收到了吗,宛宛,不会生气了吧,宛宛,你是不是搬了,居然没叫邮局转信吗……蒋先生,如果是你看见这封信,给我回一个空的信封,我只要知道她还好……

    童嘉仪这头刚走,那头法国就正式卷入了战争。张君宁在信里说真是讽刺,他也要来美国了,去的是纽约,问童嘉仪愿意去看看吗?童嘉仪想他是因为法国不稳,当机立断放弃了他的未婚妻。君宁这个人,童嘉仪确实是很佩服的。

    她犹豫了几日,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说很珍惜他这个朋友,当然很愿意去纽约看望他。如果可以,也希望以后能慢慢还他的资助。那封信再也没有回音。君宁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大概是他不能收到信了。就像宋宛一样。

    终于能打通电话的时候,童嘉仪在上海认识的所有人几乎全都找不到了,百乐门已很久没开门。不知宋宛是不是也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两年后,听说连香港都打了起来,童嘉仪知道是很渺茫了。

    她在芝加哥的公寓附近有一座教堂,每次出门都能看见,在远远的路的尽头。时常走着走着,一抬头,正对上教堂顶的十字架。十字架是黑色的,细长的黑黝黝的一横一竖,不像上帝的圣光显现,倒像是上帝把天空上一道巨大的裂伤缝起来了,留下一个十字的疤。

    十字架安静地凝视着她,童嘉仪停了步,双手握在胸前,低头闭上眼睛。

    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喊一声“宛宛”,宛宛能应她。就是这样,没有了。

    她们终于再没有一点联系,快四年了。明年会是五年,然后是六年…数着数着,也许就一辈子了,人沉睡过去,希望再睁眼,生在一个和平的年代。

    在那样的年代里,即使她们余生不再相见,她至少知道宋宛活着。知道世上某处,仍有一双透彻得让人心疼的眼睛,就算不是望着她也好。

    张君宁给的一大笔分手费,让童嘉仪在芝加哥立住了脚,尚没有站稳,然而终于是安然地念到了大四。租的公寓在学校附近,打工的店也在附近,连公交车钱都省了。公寓不大,但胜在有独立的浴室。在三楼,推开窗户能看见层层树外,如海的大湖。屋里一架小型的电热管暖气,开一会儿就得停一停,不然会烧电闸。天气不算太冷的时候,童嘉仪能不开就不开,坐在窗边,披着从上海带来的羊绒披肩,写一封信。My dear 宛宛…

    她还是常常写信,但不会寄了。

    不上课的时候,童嘉仪在一家画廊兼咖啡店打工,店里挂着芝加哥当地艺术家的画,店中央一排四方白柱,放后现代的雕塑品。雕塑品下摆一排小圆桌,缠花纹铁靠椅。童嘉仪拉一个高凳子,坐在柜台后,有时候画素描,有时候写信,有时候温习美术历史,今天是翻一本杂志。

    《玲珑》从前在上海也有的,专门面对女性的杂志,不知它竟刊到了芝加哥,看来这里近年确实来了不少华人。童嘉仪正在预备明年毕业的出路,想着《玲珑》会对华人女画家友善些,所以投稿了一幅油画——阴天的巴黎塞纳河畔,一个身型修长的女子,穿着藕荷色绸旗袍,短发别在耳后,露出一粒小小的珍珠耳钉。只有侧脸,是从前两人并肩坐着的时候,童嘉仪常看见的角度——直直的下颌线,薄薄一片下巴。眼睛鼻子都看不清,却觉得一种柔情的心疼。

    编辑说童嘉仪的用色很感性,「有东方人的敏感细腻,又极具现代都市艺术的疏离感」。推荐语是这么写的,给童嘉仪寄稿费来,附上一本当期的杂志。童嘉仪翻了翻杂志,看见自己的画,凝视几秒,便放下了。那副画叫《你在》。

    隔了几日,编辑又写信来,说文学版的一个签约作家想跟童嘉仪聊合作的事,让童嘉仪给她的故事画插画。童嘉仪有点疑惑,她的油画仿佛不是一般插画家惯用的风格。编辑说对方很喜欢画中的塞纳河,一直期待着自己能亲眼去看看。又说童嘉仪的画有一种让人留恋的天真色彩,对方希望自己故事里能有这样的插画加持。

    童嘉仪摸着信纸上“天真”两个字,想起她那玩笑式的“宛童派”,尘封的日日夜夜一瞬闪回眼前……瑞金二路的公寓里,她凑在画架前涂涂抹抹,刚给画中的女孩子抹了一把头发,只因是短发,就把宋宛拉过来,仰起头问,「你觉得她像谁?」宋宛笑一笑,伸手给她擦擦脸上的颜料,不正面回答她,「我们『宛童派』大画家画的,还能有谁?」

    画插画毕竟是个在报上露面的机会,童嘉仪不可能推辞。她回了信给编辑,约了今天来她打工的画廊聊合作的事,所以趁着现在先翻翻杂志,找一下那位作家的风格,据说笔名叫Softly。当期的杂志里,Softly刊了一个半诗半散文式的故事,《当你见到我》,说一个女孩子等了好多年,等她的梦中人出现。自言自语的一段文字,天真直白的文风,隐隐透着绝望和自我嘲弄。主角是很笃定自己不会等到了,反而生出一种虚空的庞大的乐观,对那个不会出现的梦中人说,「我们会走过历史的宇宙,一起钻进时空的被窝。我知道到那时,我已经老了,想到便有一点难过。你会安慰我,你说,我怎样都是美的。」

    童嘉仪捏着杂志,恍惚想起多年前的上海,在她那个仿如热带森林一样幽森的公寓房间里,曾有两个女孩,绑住了各自的眼睛。那一日童嘉仪感受过一种无可比拟的美,和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年岁,统统无关。她怎样都是美的,当她活在对方的心里。

    可那个人,她在哪呢?她也像童嘉仪一样,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已经在等待下一辈子了吗?如果她还在写文章,会是什么样的风格?希望会像是这个Softly这样的,直白、天真、乐观,无论是真的乐观还是假的。骗骗自己也好。你要快乐一点,宛宛。

    门上的铃铛叮叮铃一声,编辑推开店门走进来,解开围巾,对柜台后的童嘉仪一笑,“Fiona!”童嘉仪滑下高凳,深吸一口气,大睁着眼睛把眼里的泪逼回去,对着门口微笑说Hi。

    门外跟着编辑走进来一个高瘦的身影,碎短发散在脖子旁,冻得微红的脸,眼尾微微上飘,下颌仿佛更直了,下巴于是更薄了。一个成熟了很多很多的女孩子——无论多少年,她永远是女孩子。童嘉仪一时失声,泪无声流进心里。

    还是一双透彻得让人心疼的眼睛,望着她,微微一笑,“你好,我是宋宛。”

    ***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只是一个乱世中,两个自顾不暇的人的恋爱故事,可能连恋爱都算不上。”宋宛说到这里,放下咖啡杯。童嘉仪给她的四颗糖,全下了。

    宋宛今天穿一件细格子的衬衫,绿褐色灯芯绒外套,湖灰牛仔裤,头发剪的比之前更短了。芝加哥工厂多,女孩子是流行穿男装,但穿在宋宛身上,好像更反衬出了她的细腻柔和。

    她现在真是一个女人了,也是男人。她身上就有这种气质,让人时而以这种角度爱慕她,时而又以那种角度欣赏她。

    “Fiona觉得怎么样,能画吗?”编辑问。

    童嘉仪轻声问宋宛,“你说,那不算恋爱?”

    宋宛坦诚,“我只是觉得,她们当时那么忙着恋爱,其实不太有余力好好去爱。”

    童嘉仪细细想了一下,心里有点迟疑地把“宋宛”从爱情的箱子旁拿起来,抱在手里,左右踌躇,还是不知该把她放在哪里好。便只好心里抱着一个宋宛,眼里望着一个宋宛,轻声问,“故事没有结局吗?”她想知道宋宛把这故事放在什么箱子里。

    “不太想它有结局,”宋宛笑了笑。

    接班的同事进来,童嘉仪收起三人的空杯碟,去柜台后和同事交接,回来指尖压着桌子边,“去外面走走吗。”

    宋宛站起来为她撑着大衣,童嘉仪背过身去穿上了,低头说谢谢,伸手拢起头发,露出脖子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宋宛淡淡一笑,不觉也摸了摸自己胸口。

    编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自己穿上大衣,给她们扶着门,想自己什么时候推有事要先走比较合适。

    外面落叶纷飞,一地金黄的树叶,宋宛一晃神,抬头见是两排长长的银杏树,黑铁路灯间在其中。原来不是法国梧桐。

    编辑有事,余下的也不过是两位艺术家的意向问题,交代两人有了共识后打电报给她,便先走了。

    童嘉仪走在宋宛身边,两人踏着落叶的声音很安静,一个人问“你好吗?”被问的人点点头,轻声把问题递回去,“你呢?”第一个人也点点头。

    其实刚才进店便问过的,但刚才的不算。

    童嘉仪长发剪短了些,不是从前的大波浪了,顺直披着,刚过肩膀便停了,很有一种乖乖抱着书走在校园里的亚洲女学生样子。睫毛也清淡了,宋宛从来知道童嘉仪的眼睛是大的,但从前被一弯厚睫毛拥抱着,眼睛像密集芦苇丛下的湖水,只偶尔闪出一抹亮的水光。而现在,大眼睛毫无遮挡地托在脸上,宋宛动不动就要撞上她的目光,只得撇过眼去,好好看路。

    但余光里还是一直放着童嘉仪,就像这些年的潜意识里,一直放着个身影。说不上是痛的,也不至于不舒服,只是偶尔,无论在做什么,思想会飘走一下,人只是沉默。

    童嘉仪今天像完全没化妆,从前是粉盒撲出来的皮肤,纯的瓷白色,现在的肤色,像是一个人在春日里久久地凝望过樱花,再去看一面粉墙——总疑心在米白墙上看见隐隐透着樱的粉色。说不清是真看见的,还是心里花的残影。

    她不化妆多美,宋宛想。从前世界只是稀罕她的美,她也只知道自己的美,然而现在她有些别的什么,珍重地怀抱在心里,脸上只是坦然。

    她不是从前的菲安娜了,而真的变成了童嘉仪。宋宛从未认识过童嘉仪,但从菲安娜开始,她仿佛便一直爱的是童嘉仪。

    童嘉仪轻声开口,声音明净,“什么时候来芝加哥的?”

    “去年年初,41年香港封了,我等了几个月。”宋宛又补充道,“我们后来去了香港。”

    她说的是“我们”去香港,但离开香港的时候是“我”等了几个月。若是菲安娜,一定能听出前后的漏洞,然后装作不懂,笑问道「你先生呢?还好吗?」等着宋宛自己和盘托出。

    然而童嘉仪没追问,微笑道,“没想到你去香港了,我倒来了你的芝加哥。”她的笑毫无杂质,大眼睛直望着宋宛,不见心机。

    宋宛淡淡一笑,童嘉仪还是童嘉仪,无论和从前一样不一样,她还是那个人。只要她还在。

    宋宛低声道,“在哪都好。”

    童嘉仪点点头,听着脚下每一步,轻轻破碎的声音,慢慢往前走去。

    秋天的密歇根湖,湖水蓝绿而带一点略红又紫的调色,糊糊涂涂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宋宛看了一眼,低头笑了,想起“宛童派”,因说,“你的画风成熟了那么多,我看到那幅《你在》,看着Fiona Tung都不敢确认是你,还要找编辑问。”

    “我才想说呢,怎么会有人有那么多笔名。”童嘉仪笑了一声,换一种略调皮的表情,“那怎么你联系我的时候只说背景画得好,人物呢?真认不出来?”

    宋宛沉默一下,声音低了些,“认得出来。”但她怎么敢认。

    那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愿望层层叠叠压在心上的重量,忽然一日看见那幅画,看见画里的自己,看见画下的名字,泪水滚落的同时,宋宛下意识地跟自己否认,是同名吧?还是做梦?难道她开始出现幻觉了?

    童嘉仪夸张地呼一口气,“还以为画得不像。”

    “画得很好,只是模特老了。”

    童嘉仪在信里仿佛也写过这么一句,如果她画的宋宛不像宋宛了,那是因为宋宛自己老了。

    童嘉仪柔声道,“没关系,她怎样都是美的。”

    宋宛微微一笑,安静下来,余光察觉到童嘉仪扫了眼自己的左手。那里没有戒指,没有银的,也没有紫水晶。好几年没戴戒指,连上面一圈淡薄的肤色都不看见了。

    宋宛刚才也扫过一眼童嘉仪的左手。

    湖上涟漪微微,一片鳞浅些,一片鳞深些,是阳光撒在湖面上的一把金箔。岁月流金,中国人很爱说这句。流金的碎片里,有瑞金二路的旖旎缠绵,有百乐门的夜色迷醉,有那些年她和她交换过的猜忌、心机、计较,也有过带泪的一笑,也有过童嘉仪的一句「你是男是女都没关系,我总会爱上你的。」

    “你信吗?”童嘉仪望着湖水问。

    “信。”宋宛说。

    童嘉仪笑了,“我都还没说是信什么。”

    宋宛也笑,“都信。”

    她们一路往北,身后阳光灿烂,两条长影子在面前领着路,指着去往童嘉仪公寓的方向。

    十二月初,感恩节刚过没多久,从密斯张那里拿回来半只大火鸡,两个人得连吃好几日。宋宛和童嘉仪沿着同一条林荫道往南走,送童嘉仪去上班,宋宛自己今天轮休。密歇根湖结了冰,路旁的银杏树杵着光秃的枝桠,傻气乎乎地仰头抬手指着天。

    童嘉仪想起几个月前看过宋宛的那篇《当你见到我》,问她那篇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宋宛边回忆边念道,“我想了好多,时间会等我。等你见到我,我慢慢和你说。大概是这样吧。”

    童嘉仪说,“那日我一下都没认出来是你写的,这篇感觉和你一贯的风格不一样,比较…唔…”她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把眼珠子斜斜地往上一瞥,眼睛本就那么大了,这样一瞥,眼睛挂了半张脸。脸蛋微微嘟着,这么多年了,还是像个孩子。

    宋宛笑着刮刮她脸,“比较‘真实’吗?”

    童嘉仪点头,“对对,比较直接坦白,不像从前那些,有点忧郁,又很罗曼蒂克。”

    “人老了,再搞罗曼蒂克,禁不住。”

    童嘉仪折腰探头去看她,“是吗?”

    宋宛自然改口,“其实是写的那日我正好喝多了咖啡,有点醉,后来再没写过这样的了。”

    童嘉仪笑道,“什么咖啡,没掺别的东西吧?”

    “那是你没醉过咖啡,清醒的醉,才是最醉的。”

    童嘉仪快走两步,转身倒着走,双手撑在口袋里,“那你现在醒着吗?”

    “嗯。”

    “醉了吗?”

    宋宛轻笑,拉她到自己身边,把她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叠在自己手心里,十指扣着,“好好走。”

    “问你的还没答呢~”

    宋宛笑着指了指眼前的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路。”

    童嘉仪跟着她的手指望路,“一地硌脚的银杏臭果子。”

    “所以要好好走啊。”

    童嘉仪大大甩着宋宛的手,“我不用管,反正有人牵着~”

    宋宛笑起来,“一个醉鬼你也放心?”

    童嘉仪扭头望向宋宛,宋宛笑着,下颌是不是变得柔和了些?下巴好歹被她养厚了一点点,眼尾撇出几条笑纹。

    她是老了吗?她们终于老了吗?

    “宛宛。”

    “嗯?”宋宛低头看她。

    童嘉仪摸摸她的脸,眼里忽然泛起泪水,又往着虚空里叫了一声,“宛宛…”不知是在叫她,还是在回忆里往回一点点地倒,一点点地叫回那些年,她失去过的所有宛宛。

    宋宛握着她在自己脸上的手,童嘉仪叫一声“宛宛”,宋宛安静回一声“我在”。

    路的尽头,一座高高的教堂显在宋宛身后。天上仿佛有道虹,太淡了,像道水印子在教堂边划了过去。彩虹之上,天空蔚蓝,教堂顶上的修长十字架安静立着。

    岁月流金,宋宛曾想过很多,童嘉仪也想了很多,想以后,以后…等你见到我。然而究竟,此刻谁都没有把自己所经历的那些年和那些事向对方细细地说。她们各自走过了历史的宇宙,一起钻进时空的被窝,多少心酸疑问,在一封封迷失的信里都道尽了,和解了。时间在此刻沉睡,每一刻都定格在最好的时光里。

    她的手暖些,而她的手大些,互相牵着,轻声说着无意义的孩子的话,走一条长长的、长长的路。出去,回家。

    历史自顾自地重演着,时间一圈圈地轮转。林荫路旁的密歇根湖如同一块巨大的琥珀,封藏一段,不必再提的绯色旧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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