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他那年,程樱20岁。
上世纪燕城的二手旧书市场,人来人往,拥挤嘈杂。吆喝声砍价声此起彼伏,知识如同案头上的猪肉被人议来议去,让还满身学生气还略带读书人清高矜贵的她嗤之以鼻。
她虽不喜,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挨个摊的和那些市侩的商人打交道,为了寻本旧书。她的研究生导师于克前几天就派给她的活。
只是坐遍了燕城的公交,寻遍了各大知名的书店都没有,要不是土生土长的师兄成宏跟她说了这个地方,她还不知寸土寸金的燕城竟有这么个烟火气十足的地界。这里与她半个月前初次见到的燕城不同。
那时的她惊叹于这座城市的处处繁华,每一处都与南方小镇的老家有着天壤之别。身边来来去去的人穿着打扮时髦精致,有些衣服大胆前卫十分吸睛,一衬倒直接显出她是个外地姑娘,摸索着洗的有着发白的衣角,低头又看到自己毛边的裤脚,一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与这座城。
可她心里并没有自卑这个字眼,她昂起脑袋,挺着干瘦的胸膛,就这么提着一口气咬着牙,从重男轻女的家庭走到了县城读书,一路走到了省会读大学,成为班里最年轻的女学生,一个研究经济学的女学生。
被她家里人直戳着脊梁骨骂,读这些有钱人的学问真能有钱人了?不如早早嫁人,趁着学历高,还能要多来彩礼,给她不成器的弟弟娶媳妇用。
可她偏偏不,她不服输的劲都写在眼睛里,快要溢出来。在从师兄那儿得知老师于克被邀请七月来燕城参加政策会议,还没正式开学,她就提前到了老师那儿干活打杂,不言辛苦,拿出儿时在老家猪场割猪笼草的劲,还没等导师张口,她便主动问了,我能去吗?引起其他师兄师姐们的白眼,人有时把欲望写在脸上,不甚矜持,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气节,会被人耻笑。
可她想不到这些,她还没去过燕城。
只是没想到经年后,这里成了她余生不愿踏足之地。
“哎我说你还要吗?”
“啊……”回神过来的程樱看到老板手里翻腾出的那本发黄的书,她瞪着眼睛认读出了封皮上那几个字,再次确认就是她导师要的书,欢喜地急忙点头,“要要!”说着就开始翻钱包。
“呦,你这小姑娘要啥呀?”老板转过头来打趣地盯着她看,却作势要把手里的书递给了她身边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
目光死死盯着这本书,眼看着就要到这男人的手里,她挤冲上前,一把给夺了去,攥紧在手里,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有折痕之类的,先抢到手再说。
“你这……你这生抢啊?”老板明显看不懂这个小姑娘生猛的操作,比燕城本地姑娘还要刁劲。
“他付钱了吗?”她问。
“没……没呢。”
老板话音刚落,就眼瞅着小姑娘直接从钱包里抓出一把零散纸钞塞他手里。
“可我付了。”甭管多少,她都会多退少补,但书一定要在她手里。见老板不答应,她声音软了下来,“哎呀,求您了,我老师让我找这本书找了很久,再找不到我可就没书念了。”嘴上说着可怜的话,可眼里的精光不灭。
老板攥着手里一把钱为难的看着那个男人,“您看着。”
剩下的话大家都明白,两个大老爷们犯不上跟一小姑娘抢书,闹大了跌份。老板识人多年,也是瞧出来她是个今儿不成交誓不罢休的硬主。
好在这男人笑笑便摆手走了。
“对不住了啊,得空您再来啊。”老板的声音留不住那个慢悠悠离去的男人,回头看到抱着书一脸兴奋的小姑娘,感慨道:“你呀也是今天走了运,那位可是苦等这本书半个多月,每天下午固定一个点,要么电话要么人亲来我这儿问问,书找到了没。我是托关系找兄弟寻摸到这本孤本,倒让你截了道。”
“我看了这本书原价二毛六,按市场上旧书的溢价,我刚给您的钱,您还得再退我5块四毛。”还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的程樱精明地算清楚账。
“我也说了孤本,小姑娘你要是不懂孤本的意思,我可是追回懂得人了。”
老板要把兜里的钱往外掏,同时还准备喊店员去寻那个男人。
她大声喊了句,“我懂我懂!”
无奸不商,她确实懂了。抱着这书,还没乐呵多久,就在市场门楼子那块儿遇到刚刚被她劫道的男人,似三十多岁,在那儿站着抽烟。
清爽的浅色衬衫淡淡肥皂味盖住了刺鼻的烟草气,浓密黝黑的头发遮不住那双明亮且大的眼睛,眼镜架在高挺的鼻子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
很不友好。是她。
她紧紧护着她胸前的书,警惕地看着满怀笑意的男人,听他问道:“你方才说是老师让你来找这本书,我就是想问问你老师叫什么名字?”
见程樱警惕又多了两分,他补充解释道:“国内知道这本书宝贝的人大多数都是学经济的老师,我也是,想着没准我和你老师还认识。同行。”
此话一出,程樱警铃大作,立刻做狗腿状,“我老师叫于克,是坊宁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不知您和家师是否相熟?”边说边观察男人口中喃喃她导师的名字,立马说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老师,我也是急着交差,没想到让您扑了个空。”
嘴上说着抱歉,手还把书递上前去,横在男人面前,“要不这书您拿去吧,老师那边我再想办法。”
男人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眼前这个满是心眼子的小姑娘,说是给他,可这手指头捏的书本都发白了,这是使了多大劲?他又笑了笑,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哪能让你交不了差。”
程樱偷偷松了口气,被他捕捉到了,她立马把书抽回去,塞进斜挎包里,动作一气呵成,旋即换上一脸担忧色为难道:“那您怎么办?不会耽误您的科研进度吧?不然我回去和我老师说说,这几日赶工给您抄本出来。”
有心了,就是太假,复印件不比手抄来的快,这是和他装无辜拌可怜。他决意逗逗她,“这可是个大工程啊?”
还真当真了?程樱到底还是嫩了点,显了脸色就落了下乘,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即便真抄,她也认了,毕竟她确实截了他的道。
“呵呵,不必了。”
“那您?”程樱松了口气。
“我有我的办法。”男人摆摆手背过身朝外走去。
他确实有他的办法,便是在一场经济学界大佬云集的饭局上,程樱的导师手捧那本她千辛万苦抢来的书,殷勤地很呈到了受害者的面前。
“宋教授,一直听闻您苦求此书多年。这不,机缘之下我得了这书,放我这儿哪有于您那儿能发挥价值。望您收下,也能给我们经学界出些好书好文。”
男人似笑非笑的看了眼目瞪口呆的程樱,感叹这师徒两狗腿样可真像。
“这书可难得,不知于教授是从何处得来呀?”男人不接反而明知故问,见于克欢欢喜喜地给程樱拉到他跟前,似族中亲戚显摆自己胖孙子般给男人介绍道:“是我这小爱徒程樱,随我来燕城学习,寻遍了此地各个书地,给淘来的。”
“喔——”男人意味深长地对着程樱夸赞道:“不容易,有本事!”
此刻的程樱真想掏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又或是让她老师赶紧闭嘴,可快别说了。可她哪是能掏洞自闭的人,若是,也不会出现在燕城。也不会出现在这场饭局中。
她笑盈盈地从老师手里接过书,毕恭毕敬地呈在男人面前,脸不红心不跳沉稳道:“宋教授,您就收下吧。这书该是您的。”
她这幅前后样子的转变,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倒让男人又不免多看了她两眼,一个青涩的小姑娘偏要逞强,他感叹道:“有本事啊。”
她没有本事,若是真有本事,就该早早知晓这个男人便是嘉虞大学的宋阳州,那个不满三十岁就评上教授,成了国内年轻学者中的领军人物,经常出现在老师师兄口中如灯塔般存在,又落在她熟读的一本又一本书籍上的首席编者中。也是这次会议中被钦点的赴燕专家,得赏识以重用,自然会被周遭人巴结讨好。所以他说他自有办法,那是真的有办法。
程樱若是真有本事,就不会在余生与他纠缠的几十年里,处处落下风。
也许冥冥注定,这一日下位者对上位者卑躬屈膝的会面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被她提及。委屈时提,伤心时提,欢爱过后的高兴时也提,往往都是他哄她高兴,进行了短暂的角色互换。
可上位者永远都是上位者。
直到最后一次提是她收拾好行李,离开她与他生活了十年的家中。
“宋阳州,你永远都是这样,第一次见面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高傲地瞧不见别人,眼中唯有自己。我不伺候了。”
烟雾缭绕,一声长叹中,归于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