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给了我,心疼吗?”
饭店包厢的阳台上,烟雾缭绕,出来透气的程樱被呛得咳了几声,心中腹诽宋阳州可真是贴心人,问她心疼,怎么不问问她肺疼不疼。
“嗯?”他眯着眼抽着烟,惬意得很,非要从小姑娘口中听个答案,找乐子。
“不心疼。”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阳门街,程樱嘴硬,宋阳州觉得有趣,追着不放继续道:“做学问要求真求实。”
“是真不心疼。”程樱转过头来,诚恳道:“在我知道于老师要把这书送出去的时候,我就连夜给它誊抄过了。我还有的看,所以不心疼。”
“你还真抄了一遍?”惊的宋阳州忘记去掸烟灰。
程樱天真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有本事。”他又夸。
她已经分不清他的一句“有本事”是好是坏,她分不清,就如同她分不清缭绕烟雾后的那双看自己的眼睛是何种意思。
她还太年轻,没有经验没有背景没有的太多,她就这般赤裸裸且跌跌撞撞站在他面前,供他赏玩探索,渐渐挖掘出一些出乎意料的新奇。
“念书的时候想读透一本书的机会不多,因为那些书都在县城的文化馆里,从我家到县城几十公里,一来一去走路就得半天,剩下的半天不够把书仔仔细细的看完。所以,我就花时间先把书抄下来,拿回去认认真真的读,那书便是我的了,我想看到几点就看到几点。这手就练出来了。”程樱回忆起往事,笑着看向自己一双助她登顶学峰的手,“后来读大学总算不用这么辛苦,图书馆有很多很多的书,真好。”
繁华之下,她如此坦荡说出曾经求学路上的不易,不加以掩饰,用笨拙的方法助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他面前平静地诉说她的真诚。
他忽而肃然起敬,觉得自己先前那番捉弄十分混蛋,清了清嗓子,把手里的烟蒂按灭,“有机会送你台复印机。”
“啊?”程樱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送人复印机就跟送一本书样轻松简单。果然,她和这种有钱的大佬学者是两种人。她是清贫的,他是金贵且不知人间疾苦的。
“你家是哪儿的?”他收起先前一副打趣看戏的摸样,此刻显示出几分认真与亲近和善。
“东原。”自豪完的程樱腼腆一笑,“您应该没听过,那里很偏...”
“我去过。”宋阳州夺话来,“比你还小几岁的时候,在那养过猪。”
真没看出来,程樱上下一打量,不抽烟的宋阳州浑身散发着文人气质,白嫩嫩的手竟还养过猪,全能。
十七岁的宋阳州并不是真心想养猪,他是被迫去那里与班上的同学一道与金贵的猪仔们同吃同住,然后再宰杀。那时他的生活里唯有东升日落,黄天厚土,还有难闻刺鼻的猪圈味与血腥味。
偶尔放假他顾不得休息便赶上老乡的车去县里的文化馆借上几本书看,对知识的渴求,那是他快要被湮灭的自我。他救了他自己,靠着这股毅力他走到了嘉虞,走到了众人艳羡的台前,享受着他人的羡慕与不可言说的嫉妒。
眼前这个小姑娘与他很像。
“读完本科你打算做什么?”宋阳州问。
这个问题对程樱来说有些远,她还没有正式毕业,就要考虑后面的事,要嫁人吗?她止语不言。
“想读研究生吗?”
她没敢想过,但他给了她这一条路。
“读您的吗?”程樱是个很会抓住机会的姑娘,她把问题抛给了带给她苦恼的人。
“我...”宋阳州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想到如今的时局形势,他道:“我可以推荐你到更好的学府求学。”
不是逗趣捉弄,而是真心实意的帮助,他认可这个年轻的姑娘,仿佛也在给曾经十七岁的自己机会。
在回到坊宁后不久,程樱就收到了一个大包裹,一崭新的东芝打印机,引得师兄师姐们的羡慕,还有一封信。
信中书单罗列了很多专业书籍,还有些晦涩难懂的外文书籍,宋阳州说相信她有本事能搜罗到这些书,若是找不到可以联系他,信的结尾是他的电话和地址。
她妥善收好别人的善意,也努力开启她的求学之路。
日子如流水般过,关于宋阳州的记忆开始渐渐淡去,她依照书单废寝忘食的啃读汲取着这些知识,只是电话从未拨起过。直到从老师口中听闻关于他的消息,他离开了嘉虞,去了燕城,不再是一个埋头苦读研究学问的学者,而成了燕城经济研究所首屈一指的专家。
老师啧啧称羡,她却出了学校给了商店看摊子的老板一张纸钞,对着电话拨起了那串数字,她想说恭喜,却嗤笑自己多此一举,恭喜他的人定然不在少数,也许此刻他已启程,电话那头人去楼空,也许他早已不记得她这个小人物。
电话出乎意料的响了,她自嘲的笑传到那头,
“程樱?”
她愣住了,结巴了半晌,“宋...宋老师。你好。”
“你好,程樱,等来你的电话不容易。书单是否看完?若快读完,可与我说,我拟新书单寄于你。”
“恭喜你,宋老师。”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谢谢。以后若书籍寻找困难,可与我联系,我去了燕城想必那里的书册要丰富的多。只是以后电话联系怕是不便,我去了燕城会从方便收信的新地址写信给你。”
“好的,宋老师。”
电话中又是一阵沉默。
“程樱,你还有其他话吗?”
她想了想,“祝您一切顺利。”
“好,也祝你。”
一阵嘟声响起,程樱怅然若失的挂下电话,此时耳边传来商店电视机的歌声。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后面的歌词她迷迷糊糊的没听清。
二十一岁的程樱心中突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过很快这股异样的情绪就被忙碌的学业给遮掩过去。
一年后的燕城即便是九月依旧暑热难耐,程樱费劲地拖着箱子又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市,比她第一次来又大变了样。
她也变了样,褪去了些许青涩,没有初来乍到的畏畏缩缩和硬着头皮的勉强,脸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淳朴的笑意。她明白,她将在脚下这片土地闯出新名堂。
踏进校门找到经管学院的报道点。
“程樱……在这……”报道点的男学生寻摸了一圈,终于在登记册上找到她的名字,又抬头看了看她,确认道:“经济学研究生,22岁?”
“对。”程樱点头。
那个男生有些不可置信,“学姐,你可是这个专业最小的女学生,稀奇。”像看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一样打量着程樱,见她只笑笑,便不再多话办理着相关的手续,把宿舍钥匙递给她时偷偷记下了她的宿舍号。
手续办完程樱刚提步想走,男生出声拦住了她,“学姐,这儿,还得留个bb机呼号。”他拿笔头点在了备注栏。
“留你的吧。”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不是记我宿舍号了吗,有事就递消息到宿舍楼的传达室。”说完不做停留的走了。
“嘿,我这暴脾气。”男生气的把笔一扔,“合着我成伺候这姑奶奶的小厮了。”起身撩起椅背上的牛仔外套作势要走,旁边的男生拦他,“干嘛去呀,这还有一大半人没来呢。”
“不干了不干了,说好了能见着什么水灵灵的清纯学妹我才接了这茬活,来这一看好家伙,你们经管院就一动物园,长成啥样的妖魔鬼怪的都有。”
“刚刚那个学姐不就挺好看的。”
“是好看,臭脾气的硬石头!你敢要吗?”他不耐烦地把外套往胳膊上一甩,“走了走了。”
那个男生还要拦,被其他人叫住,“行了,随他吧。这少爷就是个沾花惹草闲不住的二世祖,你还真指望他能替你干活啊。”说到这声音又低了两度,“他老子可是燕城研究所的,要不然就他那样,能进燕大读书。”
这个二世祖叫孟净远。他游手好闲的威名远播,比如在程樱入校不满一周的时间里,就在宿舍楼下频繁看见在那闲晃悠的他,一头烫过的卷发,黑色的背心,外面破洞牛仔外套,喇叭裤,放在校外肯定会被当成小流氓给重点关注。
就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程樱频频视而不见,直到孟净远主动拦到她面前。
“学姐好。”
“嗯。你是打算搬来女生宿舍吗?”程樱问的很诚恳,让孟静远的笑容凝固了。她笑了一下,“有事吗?”
“喔……”孟净远愣了片刻,挠了挠头,“这是我的bb机号。”说着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
见程樱奇怪,他补充道:“学姐你不是说留我的bb机号吗,假如外人要你的呼号,你可不得知道填什么呀,放心学姐,有找你的事,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真是贴心的人。程樱虽然不喜欢和这种油嘴滑舌的人打交道,但一想自己眼下捉襟见肘,实在没钱买一台属于自己的bb机,一旦去外面交流研讨,不免要留下联系方式。想到这,她欣然同意让这个硬贴上的小狗腿充当一段时间的人型bb机。
“小程。”
背后师兄成宏的声音响起,程樱看过去粲然一笑,“来了。”
见孟净远奇怪地盯着她和远处的成宏看,她笑着一挑眉,“别误会,我师兄。”说着把手心里的纸条对他晃了晃,便小跑去寻师兄。
晕陶陶的孟净远见有说有笑的两人渐行渐远,反应过来着了程樱的道,一跺脚,“金庸书里的师兄可没几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