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师弟忽然昏厥,情势危急——”
那弟子话音未落,白鸢猛地睁眼,眼底寒光一闪。
姜白露出事了?!
她原本倚在寒池边缘,身躯早已冻得僵硬,可那一刻,指尖竟悄然颤了一下。
她不该动摇的。
她早已无数次告诫自己,姜白露那般人,早死早清净。那副刁蛮病态的模样,活着只会害人。
可偏偏——心口深处,却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钝痛,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不受控地泛滥开来。
她的血,向来不是随割随用的,姜白露比谁都清楚。
她记得那些同门下手时眼都不眨。
唯独姜白露,只在外头放话,说她血有异效,真正清楚她的心头血才有疗愈之力的,是他。但他却从不对外言明,每回割她手腕后,还要摆出副“你欠我”的嘴脸。
白鸢缓缓垂下眼帘,指尖贴上心口,那处微微发热,仿佛有异样之力正在涌动——以往姜白露每一次病倒,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像是某种联系在暗中牵引。
她早便起疑:自己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何这血能愈百病?
可直到如今,她依旧未寻得答案。
与此同时,宗门深处,姜白露静躺于榻,面色苍白如纸,唇角泛青,呼吸断续难成。体内灵力已然紊乱,仿佛随时会崩溃。
数位长老围于榻前,神情沉沉如水。
“再拖下去,只怕他挺不过今夜。”
“宗主远在外境,轻绪剑尊闭死关不出……姜公子这次病势之急,连剑尊所留的灵药都不顶用了。”
“要不然……”
有人话未尽,却被一记冷冽目光斩断:“你想说取白鸢的血?当初她被关时,我们尝试取血,可那血,半点用处也无!”
“那便软劝,将沈长烬唤回。他若出面,白鸢总会松口。”
此时,夜色沉沉,寒风卷林。
忽有一道剑光破空而来,自天幕中落入云岫宗后山。
沈长烬,回来了。
地牢一隅,夜深人寂,忽有一道黑白衣袍交错的身影悄然现身。
白鸢正强撑着从寒池中爬起,身子颤抖,湿发滴水,倚靠在地台石壁旁。她虽虚弱至极,眼神却冷得惊人,清醒得骇人。
她不信姜白露会死。
那人阴狠狡黠如狐,毒辣决绝如刃,怎会被这点病痛拖垮?
可为何,她心口的跳动愈发急促,仿佛要从胸腔中破出?
忽听脚步声近,白鸢未曾抬头,语气冷淡如霜:“找了个说客来劝我?”
那人脚下一顿,终究在她面前止步,语声低沉温润:“……是我。”
白鸢缓缓抬眸,望见那张温和如春的面孔——沈长烬。
虚伪至此,沈师兄。说到取血,恐怕你比白露师弟还要急吧?
云岫宗上上下下,恨不得将她榨得一滴不剩,只为窥她血中奥秘,看是否能助修为精进。沈长烬这位“天命之子”,表面温文,心底却凉薄得很。
她心知肚明,只轻笑一声,缓缓起身,姿态冷冽从容,竟无半分狼狈,反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已看穿的荒唐戏。
“沈师兄。”她一字一顿开口,尽管身上狼狈不堪,那双眼却仍清冷如霜,“你也来替他求情?”
沈长烬垂眸不语,神色有几分迟疑与复杂:“白露病势太重……这一次,恐怕熬不过去了。长老们说,若再不救治,或许便无回天之力。”
“哦?”白鸢轻挑眉梢,唇边似有笑意,语气却凉得彻骨,“那又与你何干?”
沈长烬喉头一动,仿佛被她这话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低声应道:“我欠他一命。他曾救我一回……哪怕他错得离谱,我……”
“他不只是错了。”白鸢忽而出声打断,声线冰冷如剑,“他用我的血续自己的命,你难道不知?”
沈长烬语结,眼中闪过一丝愧色:“我知道……只是……”
“只是你还是不甘心,怕他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白鸢冷笑,语锋刻薄,“那我问你,沈师兄,姜白露那般怕死之人,他那些续命的灵丹,你见过他分给旁人一颗吗?”
沈长烬怔在原地,半晌,低声答道:“我……不敢肯定。”
“很好。”她眼底泛起一抹彻骨寒意,“那我救不救姜白露,又与你何干?”
沈长烬低下头,仿佛那层伪装终于被她剥得干干净净。他嗓音低哑,带着颤意:“鸢儿……他不该如此待你,可若你不救,他当真会死。”
“那便去死。”白鸢语气轻飘,毫不在意,“你这求情的模样看似温和正直,可到底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向前一步,站到他面前,抬眸看着他头顶的发冠,语气冷冽:“沈师兄,你这般正义、这般体贴,怎的不去寻别的法子?偏偏一次次来伤我这个‘无能为力’的师妹?”
沈长烬面色发白,指尖微颤,终究无言以对。
白鸢似是厌了,退回石壁旁,缓缓倚坐,闭上眼,淡淡道:“要我的血,也不是不成,带点诚意来。”
“我不要那鞠躬作揖的温柔,更不信你那假惺惺的眼泪。”
“若你当真想救他——”她睁眼一笑,眼底却尽是讥冷,“便将你一缕发丝留我,如何?”
沈长烬神情动摇,眼中浮起惊疑与挣扎,竟不明白她意欲何为。
“全宗上下谁不知我倾心于你?”白鸢垂眸自嘲,笑意微凉,“怎么?不过一缕发,你也舍不得?”
沈长烬久久不语,脸颊泛红,那一刻,竟真的是退了半步。
白鸢连眼都未再看他,语气淡漠:“出去吧。若不走,便一并陪他去死。”
沈长烬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终是沉默转身,离去无声。
待脚步声远去,白鸢方才轻轻吐了口气,唇角浮起一抹讥笑。
她低声道:“姜白露啊姜白露……你倒真是,把众人都耍得团团转。”
她阖上双眼,不知自己指尖,早已因那缕未得的发丝而紧攥发白。
她不是不肯救,只是不愿就这样救。
至少不能再让人把她的血,拿去换恩情。
这场交易太脏,连提都不值一提。
翌日清晨,云岫宗万籁俱寂,仿佛连山风都收了声。
有人曾来过地牢,留下了一道灵符、一柄短剑,替白鸢解了封印,又喂了她药,却并未言明半句缘由。
她也未多问。只是沉默地穿好衣裳,将破碎灵力凝于指尖,胡乱束了发。打开灵符,那其中包裹的,是一缕发丝——沈长烬的。
她低低一笑,唇角冷,却无半分柔意。
她早知这缕发,沈长烬不会亲手交来。可那又如何?她要的,不过是一份日后在姜白露面前能冷笑以对的凭证。
“诸位放心。”她立于长老殿外,语声清寒,“待白露师弟醒来之前,我便会离宗而去,从此不再踏足。”
白鸢抬眸扫视众人,长老与弟子皆神色不安,而她语气却平静如水:
“但我需独自进去,榻前不得留旁人。”
有长老蹙眉,欲言又止:“白师侄,这未免——”
白鸢却扬起下巴,冷淡打断:“怎么?怕我杀了他不成?”
她轻笑一声,懒懒补上一句,语气带着随意却又叫人发寒:“放心,我命可金贵着呢。若他死了,你们不过又来逼我取血,我还未蠢到那等地步。”
众人被她言语噎住,面面相觑,终是无言以对,默许她独入。
她推门入内,木门“吱呀”一声阖上,将外界隔绝。
屋中静谧,香炉轻燃,氤氲药香缭绕。姜白露卧于榻上,唇色泛白,气息若有若无。他眼睫低垂,投下淡淡阴影,面容病得透明,却依旧好看得惊心。
白鸢立于榻前,静静看他。
她分不清,此刻心头泛起的是怒,还是荒谬。姜白露真的快死了吗?他如今模样太弱、太静,让人几乎生不起半点恨意。
她当然记得,那人如何笑着用鞭柄挑她下颌,如何一边温言细语,一边把她尊严撕碎。
可她也记得,他从未取过她的心头血。
……可这又算什么?不亲手刺心,就不算害她了?
白鸢从不自诩圣人,她不是那般傻子。她知道,她该恨他入骨才对。可此刻,他病重垂危躺在眼前,她心里却只剩下一种更深的情绪——像遗憾,又像不甘。
她仿佛又看见九年前的他,初见时在桃林花影下,那少年身穿裙裾,被众人簇拥,眉眼明艳如春日山花。
白鸢闭了闭眼,终是长叹一声。她知,若再犹豫一瞬,便真要错过救人。
她手中紧握短剑,手起一划,剑锋刺入胸口。
剑尖没入之际,剧痛如万针穿骨。她身子猛地一颤,几欲跪地,却生生挺住,唇色尽褪。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仍咬牙将短剑抽出。
鲜红的血,自心脉之中淌出,顺着衣襟缓慢而下。
“你啊……该为这点血,向我郑重道个歉才是。”
白鸢俯身,将那一滴滴心头血,细细渡入姜白露唇中。
血色没入苍白的唇,他睫毛轻颤,却终未醒来。
白鸢望着他,眼中倦意微漾。
她轻轻坐在榻沿,声音轻到近乎喃语:
“姜白露,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今日过后,我们两清。”
她目光落在他胸口那点朱砂痣上,愣了愣。
“你知不知道,有那么一瞬,我真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真是可笑。”
“你不但不喜欢,还让我被整个宗门当供血物。”她低低一笑,眼尾却泛起一点湿意,“我本该恨你入骨,可如今——”
“你要死了,我竟……半点高兴不起来。”
她低头,垂眸看膝上攥紧的拳,像是在极力克制情绪。
“所以,就当我可怜你好了。你醒也罢,不醒也罢。但自今日起,我不会回头了。”
白鸢身上伤口已缓缓愈合。她替他掖好被角,起身,再未多看他一眼。
门扉开启,寒风卷入,衣袂猎猎作响,她发丝扬起,立于风中如孤枝。
她施了净身诀,将血迹尽数抹去,踏出门槛,步履分毫不乱。
而床上的姜白露,指尖轻轻动了一下,唇边仿佛残留着那一丝属于她的温度。
可他,仍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