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鸢站在门槛前,衣袍猎猎,唇色因失血而微白,却衬得那双眼愈发清冷如霜。她合上门,缓缓转身,面朝殿外众人,一步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踏得稳如山石。
她停于石阶最末,低头掸去衣袖上的尘土,语声平静却透着某种不容置喙的锋意:
“姜白露我救了,能否醒来看天,由他自己挣。”
她抬眼,那一眼平静如水,却叫所有人心头一凛。
“我会自此离宗。”她轻声道,声音不高,足以穿透人群。
“但你们若敢拦我——”
白鸢忽然笑了,抬手擦去嘴角残血,杀意浮于眸底:
“我便是杀,也要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我战死为止。”
她顿了顿,眼尾风雪撩动,却不躲不避,雪落在发间,冷意透骨,而她语声如旧:
“但此后,你们怕是再也寻不到能为姜白露救命的人了。”
说罢,她抬步而行,步履从容,一步不回头。
当夜,白鸢归返雪剑峰的小院。
略作打坐调息后,她起身,将卧房中被人翻得凌乱不堪的物什一一收拾,拣了几样最要紧的,收入乾坤囊中。
随后弯腰,拾起被随意丢在角落里的本命剑“寒霜”,目光淡漠,悲喜不显。
她心里却明白得很——自异血之事暴露起,已有不少心怀觊觎之人踏入此地,或窥探,或探试,早已将这方净土践踏成泥。
白鸢垂眸,指尖缓缓拂过寒霜剑柄,终是将那枚白玉剑穗解了下来。
那剑穗,是她十五岁筑基之时,轻绪剑尊亲手为她系上。素白温润,尾端缀着一缕冰蓝色流苏,正是师尊亲选相赠的贺礼。
她曾以为,它会随她走一生一世。
可如今——
白鸢御剑而起,独身飞上山巅寒崖。
夜色沉沉,寒风如刃,雪落无声,天地皆寂。
轻绪剑尊闭关的洞府前布着重重禁制,隔绝凡音,拒人千里。
白鸢缓步而行,衣袍随风猎猎,在那禁制之外缓缓跪下。
三叩首,声息沉重,带着不可动摇的诀别之意。
“师尊,徒儿不孝。”
“今日前来,非为请命,非为求情。”
“而是……来辞别。”
她伏首良久,声音低至微不可闻,却字字压在心头:“宗门弃我,我便不再留情。”
“此后白鸢与云岫宗,再无半点瓜葛。”
语罢,她自怀中取出那枚白玉剑穗,轻轻置于禁制前的石阶之上。
风过时,白玉微响,细声如碎雪落地,宣告了她的一段过往彻底终结。
她凝望片刻,眼底浮起一抹复杂情绪——既是对旧日的惜别,亦是将心头那一点柔软生生剜下。
“师尊曾言,我心如冰,当心无旁骛、专注修行,不染尘念。”
她低低一笑,声中自嘲更甚于苦涩。
“可自我初入宗门,见他第一眼起,心便不由我了。如今,这颗心早就被血与念,磨得支离破碎。”
她缓缓起身,终究没有再回头望那扇洞门一眼。
白衣似雪,长剑在背,眉眼如霜。
她转身离去,身影孤寂,却无半点犹豫。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云岫宗弟子白鸢,只有一介背弃宗门的散修。
三日后。
姜白露睁开眼时,眼前一片迷蒙,耳畔只听“滴答滴答”之声,不知是雨落檐下,还是梦魇未散。
他动了动指尖,浑身软得仿若无骨,胸口仿佛被人生生剜了一刀,疼得几欲窒息。
可偏偏深处,竟似被什么温热之物缓缓填补,不是灵力,也不是药力——而是血。
不知为何,那一股暖意自心头泛起,似是将他内里某处多年的虚空抚平,连一向苦涩的呼吸都变得柔和了些。
姜白露吃力地转头,目光所及,床边空无一人,只余空气中淡淡的霜意未散。
——她来过。
她终究,还是用心头血救了他一命。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良久无言,只让那股熟悉的暖意一点点沁入骨髓,将他混沌的思绪慢慢冲散。
“她来过。”他低声喃喃,嗓音干哑。
她是自愿来的?还是被长老、被宗门、被沈长烬……逼来的?
脑海里浮现那双冷淡清明的眼,浮现她俯身渡血时的模样。
明明是那样厌他、恨他。
可她还是来了。
“傻子……”他嘴角扯出一抹笑,苍白而自嘲,“你果然,还是会来的。”
可笑意未落,他眼底光芒却骤然黯淡。
她的气息,早已不在宗门。
她,走了。
他原以为,只要不动她心头血,只要羞辱得狠些,她终会心死离开。可当她真的离去,他心里竟像是被人掏空了一块,空落得厉害。
姜白露一阵恍惚,胸口骤然一痛,颤着手按住心口,察觉那里,竟跳得比往常沉实有力些。
“姜师弟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来者不是长老,也非弟子,而是沈长烬。
见他睁眼,沈长烬快步上前,握住他一只手,低声道:“你终于醒了。”
姜白露却连眼都懒得抬,嗓音低哑:“她呢。”
沈长烬一怔:“……谁?”
“白鸢。”他吐出两个字,每一个都带着疲意。
“师妹……已离宗。”
“几时的事。”
“三日前。”沈长烬看他神色不善,声音低了些,“她救了你之后,向宗门和轻绪剑尊请辞,说此生不再归宗。”
姜白露闭上眼,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掌心缓缓收紧,指节微颤,唇色发白——
他昏睡三日,她也走了三日。
“她还说了什么?”
沈长烬垂眸不语,半晌才轻声道:“白露,你……还好吗?”
姜白露冷笑一声,不再虚与委蛇:“我现在的模样,你觉得像是‘好’?”
他抬眸,冷意森森地望着沈长烬:“沈师兄还真是有闲心关心我。”
沈长烬眉头微皱,语气一缓:“她说与你两清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也想劝你一句——”
“劝我什么?”姜白露冷声打断,语气骤寒,“劝我放手?劝我认错?你以为你说几句好话,我便该感激你、回头看你?”
屋内寂静如死水。
沈长烬神色一滞,终是没再辩解,转身欲走。
而在他走至门边那刻,姜白露再度出声,语气阴沉如蛇信般一寸寸吐出毒意:
“沈长烬,你最好记住。”
沈长烬脚步一顿,未回首。
“她与我,都不是你能惦记的。”
沈长烬指节缓缓收紧,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推门而出。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合上。
姜白露整个人随之一软,跌回床榻,冷汗渗透鬓角。那颗曾令他病痛多年的心,此刻灼热跳动,分明清晰得惊人。
过了许久,他低低地笑了。
“白鸢,你可真够狠。”
可他知道,她其实已经给足了他最后的体面。
若再追下去——他们之间,便只剩清算。
良久,姜白露撑起身子,缓缓起身走至案前。
掀袍,按住心口。
那处,曾是他多年病根所在——冰寒蚀骨,灵台枯竭。
而今,在未服药,未汲灵之下,竟已安然平复。
——定是她的心头血所致。
可这份血……终将引来更多觊觎,就如同宗门众人那样。
“白鸢……”姜白露轻声唤着,喉中带着破碎的沙哑。
他抬手,指尖缓缓攥紧,声音几近低吼:
“你永远别想逃出我手心。”
宗门之外,红叶岭近处。
白鸢立于断崖之巅,远眺红叶翻飞如潮,眸光沉静似水。
她终究,未曾回头。
此去一别,不过三日,却已是一别宗门、生死两清。她偏走险道,穿越几座灵山,直奔最不可能落脚的所在——合欢宗。
“最危险之地,往往最是安稳。”
她轻声低喃,望向南方连绵山岭,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合欢宗以双修秘术与奇药闻名,外人谈之色变,正道鄙夷,魔修亦多忌惮。可谁又能想到,她会主动投身那样的宗门?
她太了解姜白露。那人虽衣着轻浮、言行放浪,实则骨子里傲极,自命清贵,向来不屑与合欢宗有半分牵扯。
云岫宗亦然,他们知道她心性冷淡、行事自持,定然不会去那样的地方。
她赌他们,谁也不会追。
红叶岭地势幽深,常有散修与合欢宗弟子往来,是交换秘药、试炼功法的隐秘之地。
白鸢换了一袭月白衣裙,灵力尚未尽复,只得以最低限度御剑行至岭口。天色已沉,林中血气浮动,似有异动暗生。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自合欢宗边缘掠出。
那人仿佛毫无戒备,嘴里低低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声音极轻,带着奇异的旋律感,像是旧年童谣,却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诡异的轻快,像踩在骨骸上跳舞。
那少年身披墨衣,手中提着一只古铜色的笼子,笼中有细小之物在缓缓蠕动,伴着他脚步微微摇晃。手中笼铃亦随风作响,声声细碎,仿佛夜风中传来的耳语。
他仰头望天,低声咕哝:“往东再行两里,若还寻不着活人,今日这一趟便白走了。”
话音未落,他却猛地停下脚步,望向林间。
“前方那位道友可否留步?”
声音清朗,穿过树影,缓缓传来。
白鸢脚步微顿,灵识已察觉一缕细微异动。她倏然转身,拔剑横斩!
“嗤——”
剑锋未至,却忽撞上一股阴寒气息!
林间黑影翻腾,一道细小的墨绿幼蛇陡然飞掠而出,双目血红,吐信直奔白鸢颈侧!
她剑势回转,灵力震荡,终究还是慢了半分。蛇影擦肩而过,在她肩头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
雾气自林中弥散而出。
“蛇毒?”白鸢眯起眼,以灵力撑起一道灵障,将毒雾隔开。
黑影隐入林深,一道身影终于现形。
少年墨衣覆身,面罩遮面,气息阴冷。他步伐极慢,仿若每一步都踩在她神经上。
容貌清俊,面容苍白,手腕缠着数圈红绳,绳结上悬着一条活蛇,正懒懒吐信。
白鸢声音如霜:“合欢宗的人?”
“嗯。”那少年答得懒懒,语气低哑,“外门弟子白陌宸,擅蛊,不双修。”
他左袖轻抖,又有一条细蛇悄然滑落,蜿蜒至她足下。
白鸢猛地跃开,落地之时长剑直入泥地,剑气激荡,毒蛇炸成一团绿雾,雾气浓烈,皆被灵障挡住。
可她灵力未复,灵障撑不了太久。
“这蛇蛊,性烈毒重,我炼了两年才驯服。”白陌宸立于溪边石上,仅露半张苍白的脸与一只沉静的左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方才避得好,我都舍不得让它咬你。”
白鸢冷笑:“那你放它作甚?”
白陌宸沉默了瞬,忽而唇角轻扬,几不可察地露出一抹笑:“因为姐姐身上很香啊。”
他语气温软,又带些撒娇似的理所当然。
“我见过很多人,尝过很多血。”他舔了舔嘴角,声音微哑低沉,“可你的不一样 ,里面有别的东西。”
白鸢眼神一冷,厉声道:“你尝过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