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苗寨的鸡还没叫头遍,轩辕萝就醒了。她没动,只睁着眼看竹楼屋顶的缝隙,昨夜漏进来的月光早没了影,只剩些灰白的天光,把梁上挂着的干草药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像谁在轻轻抖着一张旧网。
她数着那些影子,一、二、三……数到第七根草药时,听见外廊竹板极轻地“吱呀”了一声。有人赤脚走过,步子却故意放得很慢,像怕惊醒她,又像怕惊醒自己,那脚步停在门口。
轩辕萝仍旧不动,指尖却悄悄搭上紫竹箫,箫尾暗刃在薄被里贴着她的小臂,凉得像一条冬眠初醒的蛇;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半扇,先探进来的是一缕雾,接着才是花永慕的脸。
仍穿着昨夜的黑色箭袖服,发尾湿湿地贴在颈侧,显然是刚从江边洗漱回来。他左手拎一只小竹篮,篮口盖着芭蕉叶,叶缝里呲呲地冒出热气;右手却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两人一里一外,隔着一层薄雾对视。晨光太淡,谁也看不清谁眼底真正的颜色。
“糯米饭,紫蘘叶包的。趁热。”
花永慕的声音像江面漂来的雾,轻,却带着水气。
轩辕萝这才坐起身,薄被滑到腰间。她接过饭篮垂着眼,看见花永慕的影子落在自己脚边,被晨光剪得细细的,连鞋尖沾着的草屑都看得清。
她捏着芭蕉叶边缘掀了掀,热气裹着糯米香漫出来,混着点腊肉的咸香。指尖不经意蹭到竹篮内壁,温温的,倒像揣了团刚熄的炭火。
“刚蒸好的?”
她没抬头,声音还浸着点刚醒的懒,指尖捻起个紫蘘叶包,叶子边缘被热气烘得发蔫,轻轻一碰就软塌塌地卷起来。
花永慕没应声,只往屋里挪了半步,门轴又“吱呀”轻响,像怕惊扰了什么。轩辕萝咬了口糯米饭,糯米黏在齿间,软得发绵。
她抬眼时,正撞见花永慕的视线落在她发间,昨夜换衣裳时扯散的发丝垂在颊边,沾着点雾湿的潮气。他的目光像江面上的水纹,轻轻晃了晃,又飞快地落回竹篮上,喉结动了动。
花永慕垂着眼,把竹篮往她膝上又递了半寸,指尖却没收回去,反而顺着篮沿极轻地蹭了一下她的指背。那一蹭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留下一点烫,比糯米的热气更持久。
“烫吗?”
他问得低,声音像被雾气裹了一层,又软又湿,轩辕萝没答,只把紫蘘叶包翻了个面,露出被蒸得半透明的叶脉。她捏着叶柄,忽然抬手,将糯米饭递到他唇边。
“自己尝。”
花永慕愣了愣,唇线不自觉地抿紧,他低头,就着她咬过的地方小小地咬下一口,睫毛在晨光里投下一排细碎的影。糯米黏在他下唇,他下意识伸舌去卷,舌尖却碰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指尖,极轻的一下,像猫试探温度。
空气忽然就静了,连竹楼外藤蔓滴水的声音都变得钝钝的,轩辕萝指尖蜷了蜷,却没收回。
“咸不咸?”
花永慕喉结滚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知是说咸,还是别的。
“你头发散了。”
他忽然说,声音哑得不像刚洗漱过的人,轩辕萝没动,只微微侧了侧头,把发梢往他那边递了递。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替我拢。
花永慕屏住呼吸,左手还拎着竹篮,只能用右手,他指尖穿过她潮湿的发丝,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解缨络,却又小心得像在拆一封旧信。
发丝掠过掌心时,他闻到一点淡淡的草药味,混着她身上的暖香,像雨后松林里升起的烟,拢到耳后时,他的指节不经意擦过她耳廓。
花永慕指尖刚擦过她耳廓,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缩回手,背到身后时还不小心撞了下竹篮,“哐当”一声轻响,倒把他自己惊得睫毛颤了颤,他没敢再看轩辕萝,只垂着眼盯自己鞋尖。
“没、没抖。”他小声辩解,声音比蚊子哼还轻,耳根却悄悄泛了红,被颈侧湿发遮着,偏又遮不全,露出点粉,像被晨雾染透的桃花瓣。
等轩辕萝把糯米饭递到他唇边时,他更是僵成了桩子,眼睫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呵出的气吹乱了她的指尖。
咬那口糯米时,他小心翼翼地侧着头,嘴唇只碰着紫蘘叶,偏还是没躲开,她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唇角,温温的,像春阳晒过的石板。
他猛地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那枚耳坠,指节都泛白了,喉结滚了又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咸、咸淡正好。”说完又觉得不对,补了句,“也不烫了。”
等轩辕萝侧头递出发梢,他更是慌了神,右手抬到半空又停下,指尖悬在她发间,僵了好一会儿才敢轻轻穿过发丝。
她的头发软,带着点雾湿的潮气,缠在指缝间,像有细小的钩子在勾他的心;他不敢用力,怕扯疼她,动作慢得像在数发丝,拢到耳后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侧脸,见她唇角沾着点糯米粒,像落了颗碎雪,心跳“咚咚”响,竟比竹楼外的晨鼓还急。
“清哥说想见你。”
花永慕这话出口,指尖还悬在轩辕萝发间没收回,那点暖香缠在指缝里,他却像被这话烫了似的,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攥成拳,指节抵着腰侧的箭囊,才勉强稳住没再发抖。
轩辕萝嚼着糯米饭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正看见他耳尖红得透了,连颈侧湿发都遮不住那点粉,倒比紫蘘叶包着的糯米饭还软乎。
她没接话,只把手里剩下的小半个糯米饭往他面前又递了递,声音懒懒散散的。
“先把这个吃完。”
“我、我不饿。”
话虽这么说,喉结却不争气地滚了滚,方才那口糯米的香还沾在齿间,软得让人心头发痒。
“我、我去外头等你。”
说完也不等轩辕萝应,转身就往外走,赤脚踩在竹板上,步子急得差点绊着门槛,背影慌慌张张的,像只被惊飞的白鹭。
轩辕萝望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先是一怔,继而失笑;笑声很轻,却像一粒小石子落进静水里,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到门槛外。
“清哥,你找我?”
“嗯。”姬少清终于偏头看她,眼底还残留着一点未褪的血丝,“王岳一行人现在正往赤石山去,我们必须得先找到花相景。”
“他不是三年前就失踪了么?”
姬少清垂眸,指尖一片山玉兰花瓣早被晨露浸得发软,他轻轻一弹,花瓣打着旋儿落进脚边草丛。
“吴太启帮忙找到了,在南汕惠州。”
“吴太启?”她眼底漫上点冷意,像晨雾凝了霜,“他倒肯把人交出来?”
姬少清没有立即回答,只侧身让开半步。回廊尽头,雾气正被初阳一点点蒸散,露出远处青灰色的山脊。
“应该是肯的吧,这消息还是他妹妹给的。”
轩辕萝忽然轻笑一声,“真是蛇鼠一窝呀。”
这话落时,花永慕在转角忽然动了下,脚跟磕在竹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没回头,只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箭囊,指节泛白。
“吴太启不敢去,一会儿就我们二人直接到惠州。”
话音刚落,转角的花永慕忽然转了身,耳尖还带着点没褪的红,却梗着脖子开口,声音比平时亮了些。
“我也去。”
“你去?”
姬少清偏头,目光像晨风里未化的冰,“去惠州不是踏青。”
花永慕站在转角,赤脚踩着的竹板被露水浸得发青,“我哥在那里,我必须去。”
“不行。”轩辕萝没看他,“惠州盐仓瘴气重,机关又多,你去了也是拖累。”
花永慕愣在原地,耳尖的红瞬间褪了,眼里的亮也暗了暗,“我不会拖累的。”
“我说不行。”轩辕萝打断他,“你留在这里,盯着吴太启,别让他耍花样,这是正事。”
她话说得硬,没留半点余地,花永慕攥着箭囊的手松了松,指节泛白,却没再争,只垂着眼“哦”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肩背也垮了些,像只被淋了雨的雀儿。
姬少清在旁看着,没插话,只抬手按了按眉心。
半个时辰后,轩辕萝和姬少清在寨口,姬少清吹一声口哨,一只巨大的白鹭就飞了过来,白鹭收翼落在鞍前,翅尖还沾着江心的雾气,姬少清抬手扶轩辕萝上到白鹭背上。
轩辕萝指尖勾着白鹭颈间的羽冠,偏头看了眼寨口方向,苗寨的影子在晨光里缩成细瘦的一道,却没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她喉间轻轻“啧”了声,指尖无意识捻了捻羽根,软得像揉了把云。
“走了。”姬少清在她身侧落座,白鹭振翅时带起一阵风,把寨子里的炊烟都吹得歪了歪。
轩辕萝没应声,只掀起眼皮往下方瞥。田埂边的草叶上还沾着露,一道浅淡的脚印歪歪扭扭地往惠州方向延伸,鞋尖沾着的泥块掉在草里,像怕人看不见似的,格外扎眼。
她忽然低笑一声,指尖往白鹭翅尖轻弹了下,白鹭似懂意,振翅的力道松了松,飞得慢了些,落在一片矮树丛后。
“怎么了?”姬少清蹙眉。
“解个手。”轩辕萝翻身跳下白鹭背,拍了拍裙摆沾着的草屑,“你先往前去,我随后跟上。”
姬少清看她一眼,没多问,只道:“快点。”
白鹭振翅升空,转眼就成了天边一个小白点。轩辕萝等他走远了,才转身往树丛后走,刚拐过弯,就见花永慕蹲在树根下,背对着她,肩膀塌着,手里还攥着那袋雄黄粉,袋口的绳结被扯得松松的。
“蹲这儿装蘑菇?”
花永慕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眼里还蒙着点湿意,见是她,又慌忙低下头,指尖抠着树根的裂纹。
“我……我没跟来,我就是……”
“就是什么?”轩辕萝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他,“就是想沿着田埂散步,顺便把脚印踩得比路还宽?”
花永慕脸腾地红了,从地上爬起来时还踉跄了下,差点撞在她身上,“我就是担心……”
“你的马呢?”
花永慕被问得一噎,脸更红了,指尖抠着雄黄粉袋的绳结,声音低得像蚊子。
“没、没敢牵马……怕被清哥发现。”他偷瞄了眼轩辕萝,见她没动怒,才又小声补了句,“我脚程快,能跟上。”
轩辕萝挑眉,目光落在他赤着的脚踝上,草叶刮出的红痕沾着泥,还沾着点没干的露水,显然是跑着追来的。
她没说话,转身往树丛深处走,走了两步见他没跟,回头瞥了眼,“愣着干什么?还想蹲成蘑菇?”
花永慕眼睛一亮,连忙跟上,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里,连脚踝的疼都忘了,轩辕萝在一棵老榕树下停住,抬手拍了拍树干。
“上来。”
树后拴着匹枣红马,正是她今早偷偷让人备好的。花永慕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眼里的湿意又涌了上来,却没掉下来,只吸了吸鼻子。
“你……”
“别废话。”轩辕萝翻身上马,伸手往他面前递了递,“上来,还是你想自己跑着去惠州?”
花永慕没犹豫,抓住她的手借力翻上马背,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后,指尖攥着马鞍的边缘,没敢碰到她的衣角。
轩辕萝却像是没察觉,缰绳一扬,枣红马踏着晨光往前跑,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往后飘,蹭过花永慕的脸颊,软得像雾。
他僵着身子没敢动,鼻尖却萦绕着她发间的草药香,混着晨露的潮气,比寨子里的糯米还让人心里发暖。
“抓紧了。”轩辕萝忽然回头,见他手还悬着,皱眉拍了拍他的手背,“掉下去我可不捞。”
花永慕慌忙伸手,轻轻抓住她的衣角,指尖碰到布料下的温热,像被烫了下,却没松开。他低头看着自己攥着衣角的手,又看了看掌心的耳坠,忽然笑了,笑得眼尾弯起来,像落了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