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首

    秋风袅袅,烟雨凄凄。浩浩荡荡的车马碾过泥泞官道,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郡王没有乘车。他执意在雨中打马缓行,目光沉沉地漫无边际,时不时瞟向囚车。

    苏馀倚在木栅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周身都已湿透了。

    成追远拉了拉身上的蓑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看了我一路,难道是怕我化作厉鬼索命不成?”苏馀冷不丁开口,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传来。

    成追远缰绳一紧,仿佛被人看破了心思一般。雨水沿着斗笠边缘流淌成一道水帘,模糊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听见自己说道:“我只是好奇,世间为何会有你这样的人,偏偏要做些以卵击石的事。”

    栅笼里铁链轻响,苏馀伸手抓住了木栅:“乳臭未干的稚子,你懂得什么?我当年流亡之时,只怕你还在娘胎里!”

    成追远尚未开口,早有侍卫狠狠地往栅笼抽了一鞭。雨点越来越密集,道旁枯树在风中剧烈摇晃,混杂着苏馀挑衅的狂笑。

    金尊玉贵的南郡王何曾受过这等辱骂,恨不得一刀劈了对方。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阿姊留你性命,自有她道理。”

    这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苏馀仍大笑不止:“好一个自有道理!”他猛地前倾,挣得铁链哗啦作响,“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成追远眉眼落满了雨滴,令人战栗的凉意,让他想起成之染指尖碰触的余温。

    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苏馀。对方眼睛里毫无将死之人的恐惧,反而燃烧着赌徒押注时的狂热。

    “我的血,从来都不会白流……”苏馀又恢复了方才慵懒的姿势,声音也显得缥缈,“自求多福罢,南郡王殿下。”

    成追远手按着腰间佩刀,不知何时已出鞘三寸。雨滴打在刀刃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望着栅笼中气定神闲的囚徒,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押解,是送葬。而他和苏馀,都是抬棺之人。

    一行人抵达金陵时,城中弥漫着初冬的萧瑟。

    囚车从朱雀大街驶过,道旁百姓指手画脚,毫不避讳地议论纷纷。苏馀仿佛对咒骂声充耳不闻,目光从围观人群之间飘过,望向不远处屋舍人家。

    金陵,金陵。

    时隔二十载,他终于回到了金陵。只是没想到,竟是以这般姿态。

    太极殿香雾缭绕,金砖倒映着朝臣交头接耳的影子,如同低沉的潮水漫过。

    苏馀被铁链缚着,歪歪扭扭地跪在地上。他衣衫越发褴褛,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锋锐的眸子从血污中亮起,直直刺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陛下,此贼聚众谋逆,勾结胡虏,按律当凌迟处死!”

    “逆党余孽,终是大患!”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朝臣奏议声此起彼伏,掠过成昭远耳畔。十二旒珠串在眼前微微晃动,遮住了眸中闪烁的冷光。

    他从未见过如此桀骜的囚徒,对方眸中的恨意深可见骨,反而引得他勾唇一笑。

    “阴沟里钻出来的逆贼,也敢冒充是魏国皇室之后?”成追远倾身向前,打量着苏馀的面容,道,“朕从未听说,苏氏一族还有什么硬骨头。”

    苏馀勃然变色,“呸”地一声吐出口血沫:“窃国大盗,好不知耻!你该到地底问问成肃,用了什么腌臜手段让魏帝低头!”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殿中将军已拔刀上前。成昭远抬手制止,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却是少见,”他缓缓起身,素服垂落,嗓音也显得暗沉,“朕原本要把你千刀万剐,但如今,朕改主意了。”

    侍中王贯忍不住开口:“陛下——”

    成昭远打断他的话:“此人乃长公主遣送的贼首,倘若一杀了之,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番苦心?”

    大殿中霎时一静。众人都面面相觑,谁不知皇帝与长公主嫌隙已深,如今说这话,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成昭远一步步走下玉阶,停在苏馀面前。他拔出佩剑,剑锋在对方颈间游走,仿佛下一刻就要割断咽喉。

    “死,太便宜你了,”他的笑容透着残忍的愉悦,“朕要你活着——以最卑贱的身份活着。”

    苏馀死死盯着他:“我还以为是什么手段。比起那位长公主,你可差得远呢……”

    成昭远指节发白,赫然转身时,冕旒在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他声音骤然拔高:“即日起,将苏馀黥面为奴,派去青溪宫扫洒。”

    孟元策唇角抽动,听到殿中泛起一阵阵窃窃私语。

    皇帝宠信独孤氏余孽,去岁便将人接出报恩寺。朝臣的谏书摞成小山高,皇帝反而变本加厉,近来又堂而皇之地把她安置到别宫,隔三岔五便前去厮混。

    如今让苏馀供佞媚指使,分明是存心折辱,好让他生不如死。

    内侍手持烧红的烙铁上前,暗红的火光让众人心头一颤。

    苏馀被侍卫紧紧按住,烙铁逼近时,他忽然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喉咙里溢出一串冷笑:“今日留我一命,将来莫要后悔。”

    烙铁按下的瞬间,皮肉烧焦的气味在大殿弥漫。苏馀浑身绷紧了,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豆大的汗珠沿着他额角滚落,混着斑驳的血水滴在金砖上。

    群臣一时间噤若寒蝉。

    成昭远满意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唇齿之间滚出两个字:“蝼蚁。”

    苏馀被侍卫拖出殿外时,最后回望了一眼,成昭远也正盯着他。冬阳凌冽,寒风萧瑟,他舔了舔流到唇边的血珠,留给对方苍凉满怀的大笑。

    ————

    含章殿里炭盆烧得旺,珠帘翠幕间暖融融一片。

    苏裁锦将小皇子哄睡,沉默了许久,问道:“陛下当真……让他黥面为奴?”

    傅姆刘氏低着头跪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回殿下,看到的人都说,拖走时整张脸都被血糊满了……”

    银霜炭毕剥作响,看不见火星,却好似在心头烙了一个洞。

    苏裁锦怔怔地攥紧了手中锦帕。她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位梁公在彭城遇刺,消息传回金陵时,她父亲缄默良久,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反反复复念叨着“苏馀”二字。

    尽管彼时的朝廷从未承认苏馀的身份,但是她知道,他确是濮阳王之子,她素未谋面的旁支亲眷。

    刘氏看到皇后从座中起身,瘦弱的身子仿佛在颤抖。她不由得膝行上前:“殿下!”

    “备辇,”苏裁锦脸色发白,吩咐道,“去正福殿。”

    夜色已深了,正福殿仍旧灯火通明,北风从窗隙渗入丝丝寒意。

    苏裁锦披着白狐裘,低眸跪坐在御案旁,素手纤纤,为皇帝添了新香。

    成昭远斜倚软榻,手中把玩着鎏金银香囊,目光落在皇后微微泛红的指尖上。他轻唤一声,道:“你身子不好,这么晚了,不该熬夜。”

    “陛下,”苏裁锦抿了抿唇,踌躇良久终于开了口,“妾听闻,贼首苏馀被贬为奴婢。”

    成昭远动作一顿,将香囊扔到几案上,“啪嗒”一声轻响。

    “皇后倒是关心他。”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苏裁锦抬眸,烛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毕竟是苏氏血脉,求陛下开恩。”

    “朕已经开恩了,”成昭远直起身子,触到她冰凉的手腕,“若不是顾念皇后,朕早该将他凌迟处死。”

    苏裁锦哀哀望着他:“陛下,妾从未求过什么——”

    成昭远捧起她的脸,手指抚过她几欲落泪的眼角,淡淡道:“你要什么朕都能答应,除了这件事。”

    殿中陷入了沉寂,只听得铜漏滴答作响。

    苏裁锦看不清对方深沉的眉眼,却冷不丁想起宫中近来的传言。皇帝常去青溪宫探望前朝的独孤婕妤,甚至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

    她仍有不甘,一丝泪花从眸中闪过:“士可杀,不可辱……”

    成追远手上用了力,语气骤然间冷了下来:“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忘记了?”

    苏裁锦身子一僵,艰难地别过脸去,避开了皇帝的手掌。她缓缓起身,灯烛猛地抖了抖:“是妾僭越了。”

    成昭远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脚步声渐远,他独自坐在殿中,瞥见皇后临走前遗落的锦帕。探身拾起时,看到那上面绣了一对鸳鸯。

    他盯了良久,将帕子收进怀中。

    ————

    青溪宫。

    银杏叶落了一地,金灿灿铺满石阶。苏馀在院中劈柴,整个身子全凭一条腿撑着,斧头抡起时止不住发颤。手腕被铁链磨得皮开肉绽,血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监厨丰德抱臂站在一旁,时不时踢一脚散落的木柴:“真是个废物!没吃饭吗?就这点力气!”

    苏馀只是不答话,引得他火大。

    “中贵人……”小宫女拎着个食盒上前,低声道,“皇后派人送了点心来。”

    苏馀听见了,不由得抬头。

    “看什么看!”丰德把眼一瞪,眼珠转了转,又笑了起来。他掀开盒盖,啧了一声,一把抓起点心砸在苏馀脸上:“腌臜的叛贼!宫里的东西,你也配吃?”

    碎屑沾了满脸,苏馀连眼皮也不抬了,旁若无人地继续劈柴。

    丰德大怒,抄起木棍狠狠抽在他背上:“狗东西!还当你是谁?”

    木棍咔嚓一声断裂,惊得院中鸟雀呼啦啦飞散。苏馀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强忍着咽下喉间腥甜,扯出了一丝笑容:“打得好。这一棍,我记下了。”

    “瞧他那样子,还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呢。”几个小宫女躲在廊下嗤笑,故意扬起了声音,“脸上烙了字却不长记性,如今可是连条野狗都不如!”

    苏馀恍若未闻,钝斧一声声劈下,如同砍在什么人的头骨上。

    丰德听得一颤,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墙外传来悠悠钟声,似乎是台城方位。苏馀终于抬起头,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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