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心

    成追远抵达洛阳时,秋意已深,天地间一派肃杀气象。

    官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混着车辙和蹄印。几片黄叶从道旁枯枝飘落,不多时便被碾得粉碎。

    秋阳炎赫,落在少年人眉间。成追远勒马止步,下意识抚平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眼时,望见城门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成之染一身素服,满头乌发只简单挽起,素银簪子在日下泛着微光。见到五弟稍显瘦削的身形,她目光一顿。

    “阿姊……”成追远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他刚要行礼,被对方一把扶住。

    成之染打量他一番,含笑道:“阿弟长高了。”

    成追远也笑了起来,他的个头足以让长姊仰视。

    成之染问他:“路上可还顺遂?”

    “如今河南安定,一路顺遂,”成追远笑道,“否则这大车小车,我还真不放心。”

    “回城慢慢说。”成之染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追远还是第一次来到洛阳城。

    从前只在书中读到的古都,如今在秋霭中如同褪色的锦绣。往昔被围数十日,城墙堕坏,拆毁了许多屋舍搭建工事,成群的野雉在断壁残垣间起落。道旁重建的坊市传来喧哗人语,仿佛正在愈合的伤口上新生的血肉。

    他随成之染到了北宫。殿中收拾得极为素朴,几乎难以让人想象,这里也曾是前朝数代帝王的居所。

    姊弟在上首对坐,随行的宗棠齐诸将佐识趣地退下,仆役利落地给二人添了新茶。

    成追远摩挲着茶盏,道:“阿姊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梅子青。”

    成之染抬眸看他一眼,微微扬起了唇角:“你倒是记得。”

    成追远笑了笑:“从前在东府,听阿姨说过。”

    他十岁出头便出镇荆州,在东府时尚且年幼,彼时成之染常年征战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没想到不曾留意的间隙,她这位阿弟竟记得许多。

    她轻轻拨弄茶盖,道:“太妃近来身子可好?天冷了,旧疾没犯罢?”

    “没什么大碍,”成追远摇了摇头,“不过夜里仍有些咳嗽,前些日子皇后还赐了枇杷膏。”

    成之染眸光微顿,道:“金陵湿气重,你让人多备几个熏笼。”

    成追远颔首称是:“劳烦阿姊挂念,我回头就吩咐下去。”

    殿中沉默了片刻,庭前落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茶烟尚绿,在成之染眼前氤氲,让人看不清神色。她忽而开口:“小皇子近来如何?我离京之时,他只有几个月大,如今早就会跑会跳了罢?”

    成追远不由得一笑:“皇子很是活泼好动,上个月在显阳殿摔倒,磕破了膝盖,哭得震天响,把圣上都惊动了。”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偷偷打量成之染神色。

    成之染面色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孩子还是顽皮些的好。”

    成追远暗中松了口气,迟疑了一瞬,低声道:“阿姊……在洛阳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成之染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这些年南征北战,早已习惯了。不过是换个住处而已。”

    “那……”成追远欲言又止。

    成之染打断了他:“近来你可见到容太妃了?”

    成追远一愣。容楚楚独居深宫,素来不问世事,几乎要被人遗忘了。可是,他原本也可以骨肉团聚,共叙天伦之乐。

    他似是轻叹:“能得阿姊牵挂,容太妃定然欣慰。她……一个人,还是有些孤单的。”

    成之染眸光沉沉,良久不语。

    成追远眼眶微热,忙不迭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

    “怎么了?”成之染似是轻笑,“我不过问问家常,你却一副要哭的模样。”

    成追远勉强笑笑:“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秋风萧瑟,风枝摇曳,在二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影子。

    成之染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衣领,道:“衣冠不整,如何代皇帝犒军?”

    “阿姊……”成追远喉头微动。她问遍所有亲眷,唯独不提那个最显眼的人。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他嗓音有些发颤:“圣上他……”

    成之染已经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静:“明日还要去军中,早些歇着罢。”

    不待成追远回答,她径自起身离去。

    成追远独自坐在原地,望着案头的茶烟消散,久久未动。

    第二日晨霜正繁,城西破虏垒大营,清角吹寒,云旗翩翩。

    成追远跟随成之染登上点将台,石阶在靴底发出细微的脆响。他不经意间抬头,登时呼吸一窒。

    眼前校场上,军阵黑压压一片,如大河洪流绵延天际。玄甲映着初升的朝阳,折射出冰冷的寒光。刀枪剑戟如林,利刃所指之处,秋风都为之凝滞。

    数万将士昂首肃立,唯有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喷出一溜白雾。

    “这……”成追远喉结滚动,不由得蜷起了手掌。他虽在荆州做过数年刺史,见过州郡兵操练,却从未上过战场,更不知铁血之师竟是这般气象。

    成之染并未看他,只是向前迈了半步。

    “参见长公主殿下!”

    山呼海啸般吼声骤然爆发,咆哮的声浪震得点将台微微颤动。

    成追远惊得后退半步,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铁甲同时跪地,铿锵碰撞之声如雷霆碾过大地。

    “起来罢。”

    成之染轻轻抬手,数万人又齐刷刷起身。她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玄色窄袖戎装,腰间悬着那把惯用的长刀。

    当她走向台前时,成追远有一丝恍惚,仿佛看到高牙大纛猎猎飞扬,尽管她身后空无一物。

    “圣上念将士征战劳苦,特遣南郡王犒赏三军。”成之染声音不大,却因全场静寂而字字清晰。

    成追远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强自镇定地展开圣旨,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发抖。诏书念到一半时,冷不丁战马嘶鸣打断。他有些慌神,抬头正对上不远处将领看热闹的眼神。

    “阿弟,”成之染侧身看他,指尖有意无意地按上腰间刀柄,“接着念。”

    几乎同一瞬,那将领忙不迭低了头,方才若有若无的骚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追远继续宣读诏书,可此刻他已经明白,眼前的将士跪的是圣旨,看的却是成之染的眼色。

    犒军仪式持续到日中。成追远跟着成之染巡视营垒,沿途将士见长公主经过,无不挺胸抬头,个个都神采奕奕,即便身上的衣甲还尚未修补完毕。有个年轻的小卒甚至红了眼眶,在成之染拍他肩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成追远看在眼里,心中翻涌难平:“阿姊治军,当真令人叹服。”

    成之染似是一笑:“不过是因为同生共死罢了。”

    成追远默然。他想起自己在金陵的府邸,终日徘徊于宴饮诗会。虽名为镇西将军,皇帝却从不让他掌兵,仿佛生怕他沾染半分杀气。

    成之染驻足,打量他一番,道:“阿弟也想领兵?”

    成追远苦笑不已:“我如今侍奉禁中,哪里有机会……”

    话音未落,成之染抬手打断。她的声音混在秋风里,却字字清晰:“事在人为。”

    成追远怔然,望向远处巍峨的洛阳城,胸口有什么东西翻涌不止。

    他难以分辨。

    南郡王一行造访洛阳,除了代皇帝犒赏三军,更重要的事,是亲自押解贼首苏馀和一干战俘回京。

    成追远到狱中看了苏馀一眼,见那人虽戴着沉重的镣铐,脊背却挺得笔直,眸光像两簇不灭的野火。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囚徒显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一日不死,便难免兴风作浪。

    然而成之染将这人交给了他。

    离开洛阳前一夜,成追远在暖阁廊下来回踱步,靴底碾碎了数片飘落的桐叶。他几次抬手要叩门,又迟疑着放下,直到屋内传来成之染的声音。

    “还要在外面站到几时?”

    成追远心头一紧,推门进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烛火在阁中摇曳,投下两道曲折的影子。

    成之染示意他落座,道:“说罢。”

    成追远盯着她沉静的侧脸,终于开口道:“阿姊,苏馀留不得。”

    成之染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她轻轻推过茶盏,道:“阿弟何时也懂得识人了?”

    成追远摇了摇头:“旁人或许看不透,可是他——绝非善类。”

    成之染笑了:“一个啸聚山林的亡命,自然不会是什么善类。”

    “那阿姊为何不杀了他?”成追远扬起了声音。对于太平长公主而言,她根本不需要献上一个贼首来邀功,杀了那个人,与碾死一只蝼蚁并无二致。

    枯叶沙沙地拍打窗棂。成之染轻叩几案,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我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于心有愧。”

    成追远怔然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几案边缘。烛火哔剥中,他问道:“是因为苏氏……”

    成之染竖起食指按在唇上,比了个嘘声,平静的面容悲喜莫辨。

    一股气憋在心头,成追远什么也说不出。他捧着茶盏暖手,眼神却飘忽不定,时不时瞥向门外。

    阁中沉默了许久,成之染抬眸看他,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有事?”

    她轻轻敲了敲几案,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成追远一动不动。他盯着手中的茶盏,茶汤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膜,映着烛火,如同一片将碎未碎的冰。

    “我……”他开口,又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阿弟有心事?”成之染问道。

    “是,”成追远目光游移,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我……想向阿姊讨个人。”

    外间的风声变得而遥远模糊。

    成之染不紧不慢地开口,凤眼里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我竟不知,手下竟有五郎的心上人。”

    “不是!”成追远耳根微红,支吾了半晌才道,“是那个……那个从前在秣陵宫的奴婢。”见成之染不语,他急急补充:“高将军说,阿姊将她藏在西州城。”

    “你说的……是桃枝?”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你可知她犯了什么事?”

    “她私自放走了清河公主……”成追远声音低下去,“但阿姊岂会不知,她没有做错。”

    成之染淡淡一笑:“对也好,错也罢,如今有什么分别?”

    “我……”成追远顿时蔫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我留她性命,自有道理,”成之染截住话头,话锋一转,“你要她做什么?”

    成追远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也没有什么,只是可怜她……”

    成之染似是勾唇,从座中起身,缓步到成追远面前,道:“人你可以带走。不过,她还要替我做一件事。”

    暖阁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铜漏滴答。

    成追远怔住:“是……什么事?”

    成之染不答,只是道:“你若可怜她,就帮她一把。”她从他身旁走过,平静的声音混着萧萧风叶,“明日要赶路,早些歇息。”

    成追远退出屋门,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秋露浸透衣袍。他仰头望见半轮弦月,忽然有什么东西,像是从心头倏忽飞过。

    ————

    洛阳城东,七里桥头。

    霜风渐紧,桥下的洛水寒光凛冽,卷着枯枝败叶向东流去。

    成之染在桥头下马,招手让成追远上前。随行将佐默契地退避一旁。

    “这桥是前朝太和年间所建,”她抚过石缝里一株倔强的野菊,道,“至今再没有第二座桥能媲美。”

    成追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斑驳阑干残存着模糊的浮雕,桥面深深的车辙积满了雨水。他倏忽想起秘书省收藏的前代万国来朝图轴,画里这座桥曾缀满琉璃宫灯,如今却是秋风吹不尽的枯藤。

    他嗓音发紧:“阿姊是说……盛世难再?”

    成之染轻笑一声:“桥是人造的,盛世也是由人开创的。”

    成追远茫然抬头,映入对方深沉似水的眸子。

    “押送苏馀回京,务必慎之又慎,”成之染开口,声音轻得像桥下的水声,“他是一把刀,当心被他割伤。”

    成追远拱手一拜:“请阿姊放心。”

    成之染望着官道上蜿蜒的车队,一片枯萎的桐叶飘落在二人之间。

    “五郎,”她声音低沉,缓缓道,“你觉得……当今皇帝如何?”

    成追远始料未及,不由得一怔:“阿兄他……”

    “进退失道,穷凶极悖,人神怨怒,”成之染一字一顿,“非明君之相。”

    秋风吹得衣袖猎猎鼓动,成追远的手止不住发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隐约猜到阿姊要说什么,又不敢深想。

    成之染倾身靠近,慢慢替他系紧被风吹开的鹤氅。她最后抚过五弟冰凉的脸颊,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吾弟,当为尧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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