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鱿鱼历险记

    以下是我当初为她写的那篇鱿鱼历险记的全文。

    鱿鱼历险记:第一天

    “你的姐姐被这样怪异的树枝刺死,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爸爸说吗?”

    鱿鱼抬起触角挠了挠头,她觉得爸爸的眼镜片太厚了,厚得像一面玻璃狱门,里面锁着一颗小小的眼珠,在滴溜溜地转圈儿。

    她想:那颗眼珠是想要从镜片后面出来,还是想离开爸爸的脸?

    “怎么不说话?你把自己的脑袋削成三角形,是因为姐姐的死吗?”

    鱿鱼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自己刨下的脑袋碎片,递到爸爸鼻尖,“不是,因为它们臭了。”

    爸爸的眼珠子逃开了:“去看看妈妈。”他长长的透青指甲盖一遍一遍划拉着左额太阳穴,上头暗紫色的指甲油斑斑驳驳的,只剩下半截儿。

    鱿鱼不想去,她突然冒出一句:“爸爸,你很热吗?”

    爸爸的眼珠里咕隆掉出来一颗硕大如鼠的眼泪,啪嗒,摔在地板上,顷刻间蒸发掉了。

    鱿鱼觉得很奇怪,瞳孔那么黑,为什么流出来的泪不是黑色的?不热的话,为什么又要流泪呢?

    她还是听话,从窗口爬到妈妈的房间。

    妈妈在扯自己的头皮,扯下来,再贴回去,好像小时候全家人一起玩的拼图游戏。但有几个地方她没有拼合缝,不小心露出了暗红色的血丝,很漂亮,像一种明丽的妆容。

    她挂在窗帘上:“姐姐怀孕了。”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不咸不淡无喜无怒:“怀了一个什么?”

    “是一个虫子,但好像会变,遇到螳螂变螳螂,遇到蚂蚁变蚂蚁。”

    妈妈突然笑了,这笑清浅极了,像是浮在面上的一层灰,别说往心里去了,连皮肉都没碰着,脆弱地仿佛有人伸手一揩就能抹掉了。

    她转过头,盯着鱿鱼,两瓣煞白的嘴唇像两条濒死的肉虫,磕着牙,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蠕动着:“大概是因为你姐姐喜欢和你坐在星星上吃烤虫子,所以她的小孩就成了小虫子。”

    天空开始下蓝色的雨,鱿鱼喜欢蓝色,她把触角深入雨里,染成了蓝色。

    “妈妈,大人可以吃自己的孩子吗?”

    妈妈嫌恶地看着滴落在鱿鱼触角上的蓝雨,好像那是一种会渗透皮肤侵蚀脏器的毒液:“如果我吃了你姐姐,就不会有人用树枝刺死她了。”

    那个凶器——树枝,正悬挂在妈妈的头顶,染着姐姐红色的血,小枝桠上挂着姐姐的一些身体组织,但已经完全干涸了,所以不用担心它们掉到头上。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铺陈在一片蓝濛濛的水光之中。

    鱿鱼突然想起了姐姐之前说的一些话:我觉得我像一株长歪了的枯树,每天醒来,看见四角屋檐围成的天,和这方框里从昼到夜的明暗交替。但是她呀,她就是那遥远的流云,聚散飘忽,偶然进了我头顶上的方形天空。有这么一刻,我……

    鱿鱼闭上眼,突然就看到了姐姐流了一地的器官,白到透明的脸,僵硬笔直的触角,还有和洪水一样蔓延开的血。

    她突然觉得胸口一紧,膝盖发软,颓然掉进了妈妈的房间,匍匐在地上,无力支撑。仿佛天上下的蓝雨是一种高温的烈焰,已将她触角上的皮肉烧焦成僵木了。

    头顶上悬挂这那根树枝,好像一头嗜血的怪兽偷偷吸吮着她的灵。鱿鱼觉得自己的意识像爸爸的眼珠,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房里,孤零零的,日复一日,表演着不同的把戏,夜复一夜,也做着不同的噩梦。

    她看见妈妈像自己走来,水蛇似的血丝爬满了妈妈的头颅,远看像一顶漂亮的帽子,很适合春日里带出去郊游,是姐姐会喜欢的那种款式。

    好像有什么幽闭已久的奇怪东西,在她身体里如荒山野草般,不受控制地疯狂滋长起来。

    “小鱿。”是妈妈在叫自己。

    浓稠的黑色隧道尽头擦亮了微光,是星星,还是太阳?

    窸窸窣窣的雨声,好像上百只老鼠在挥动爪子。

    她竖起耳朵,终于分辨出妈妈的声音——

    “是你吃了那条虫子吗?你说它是螳螂,还是蚂蚁?

    小鱿,是你吃了姐姐的孩子,对吗?”

    第七天

    鱿鱼没有吃掉姐姐的孩子,她把那只虫子养在了鱼缸里,每天用洗衣粉把它全身上下擦洗到没有虫子的味道。

    可是虫子的味道是什么,鱿鱼的味道又是什么?

    她只知道姐姐的味道,是没有被清水冲干净的洗衣粉困在衣物纤维里,暴露在阳光下十几个小时后的味道:一种枯槁的暖香,像在最绚烂的时刻被杀死的蝴蝶标本。

    她对爸爸说,抽屉里被自己削下来的脑袋碎片臭了,但那其实是姐姐后脑勺的一部分,被她摘下来后一直浸泡在洗衣粉和福尔马林的混合溶液里。它的确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味道——不像是这个地球上任何生物的味道——但绝不是臭味。

    鱿鱼削下姐姐的后脑勺时,很明智地录了音。这七天来,每个夜里,她只有听着姐姐的血和脑浆滑出躯壳、在地板上摩擦流淌的声音,才能入睡。

    但并不是安然入睡。安稳的睡眠是她不需要的,如果不在梦里经历些什么,她会觉得自己在那几个小时的睡眠死去了,整个生命就无端被偷走了三分之一。

    噩梦,像晨间惊悚连续剧一样,无聊的恐吓,血浆渲染的音乐,无法流泪的疲倦——虚无,但比虚无至少多了一点可笑的剧情。

    至于鱿鱼的头为什么是三角形,因为她总是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想要从□□里解离出去。她想:如果头顶变尖,尖到没有面和线,只剩下一个点,也许就无缝隙可钻,无路可遁——她便把自己的脑袋捏成了正三角形。

    这个方法被证实很有效,她的灵魂在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尝试过逃跑。

    鱿鱼去了一趟深海图书馆,找一本书。

    图书馆在深海第三层,去那儿需要先游过第一层甜甜圈深海走廊。甜甜圈里的海水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薰味,鱿鱼曾怀疑是因为有人在游过这段漫长的环形隧道的时候排泄过。但还好,只是恶心。相比之下,她更害怕第二层,第二层的氧气很稀薄,据说这种半真空的状态是为了屏蔽外界的杂音,让深海图书馆更安静——安静得像一座聚集性的坟墓,每一板木书架都是排列得过于拥挤的棺材。

    她之所以害怕这个真空层,是因为里面住着一条满身疮痍的海豚。

    鱿鱼只听说过它,但没有见过它,据说它身上除了覆盖三分之一表皮的伤疤,其余的皮肤都很光滑,像绸缎一样能折射海底的光。

    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存在在这里,自我修复或是自我封闭。

    鱿鱼害怕遇见它,如果碰到它,该打招呼吗?怎么打招呼?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该笑吗?用不用挥一挥触手?如果它假装没看见自己呢?但如果它真的回应,好像会更尴尬。

    鱿鱼觉得自己一定会把这种初次的偶遇搞得很糟糕,所以她每次都要屏气凝神,祈祷视野里只有蓝色的背景,没有第二个活物出现。

    今天她不算倒霉,很顺利地到了图书馆。她在索引机器里输入那本书的名字,完全在意料之中,没有找到。

    鱿鱼又输入了应该是那本书作者的一个名字,出乎意料的,也没有查询结果。

    有一些奇怪,因为那个名字看起来很像一个有名的作家。

    她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这次寻书无功而返,而是那么快就要再次走过真空层和甜甜圈这件事情,让她烦躁而抗拒。

    于是她开始在图书馆里闲晃,像绞刑架前废话很多的死刑犯,像做着很多花里胡哨的准备动作的赝品运动员选手,像明知道出门前雨一定不会停却固执地反复察看天气预报的笨蛋。

    但是没关系,拖延是生物的基因,屈服于拖延是肉身挣扎存活于期待和规范之中的迹象。

    她看到第7列书架第3层有本书的位置比其他往前凸出了几厘米,像小时候做广播体操没有对齐站而特别醒目的那个人。

    鱿鱼是个别扭又傲娇的鱼,所以她特地没有选那本书,而是在那一层书里挑了既不最新又不最破旧、普通到黯淡无光的一本。她把脑袋贴在冰冷的地板,触手像蜘蛛网向四面八方攀住书架,慢慢翻看。

    这本书叫《缺口》。

    扉页只有一句话:“你就不能想点阳光的事情吗?”

    第二页似乎是回答:“如果身上的肌肤感受到阳光的触碰,我就会立即想到三件事,也只有这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昨天的最后,是因为什么没有自杀?第二件事是我今天要不要起床?第三件事是,起床后如果想自杀的话,要不要吃药?”

    鱿鱼翻页的触手在抽搐。

    她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看下去了,阅读这样的文字是一种自我堕落。她知道它们会教会自己如何变成一个神经病人、一个废物、一个厌世的不快乐的人、一个自杀者——或许她曾经就是这样的存在,但姐姐的死亡就像一个缺口,打破了她这尊麻木的石像,让她变得鲜活,如果尚未变得崭新,至少不再加剧腐烂。

    但这本《缺口》,就像摆在戒瘾者鼻尖的毒品,用迷彩的溃烂诱引她再次走入上瘾的自我毁灭。

    她的心跳动得剧烈,像溺水的蚂蚁无法呼吸,直到慌乱中打开姐姐死亡的录音,血液流淌的声音、木质地板摩挲的声音、脑浆和细胞失去框架倒坍的声音,再一次变成一片浮萍,让她得以承载,得以挣脱。

    有几个字眼像一簇闪电划过她的思绪。

    鱿鱼翻到了《缺口》的末页,找到了作者的名字:柴斯夫耶夫斯星——她一直在寻找的那本书的作者。

    第十一天(倒数第三天)

    整整四天,鱿鱼断断续续看完了《缺口》。

    它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主角是一个害怕阳光的人,大家能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永远穿着湿漉漉的黑衬衫——因为她只能在雨天出来,哪怕一厘米阳光落在肌肤上,都会顷刻之间把她灼伤。

    传说中,这是光之神灵随机降落在世人身上的惩罚——是的,随机,不是因为她前世造了孽,也不是因为她的祖先犯了错,只是她不幸成了千万人之一的那个倒霉蛋而已。

    但是神灵说,如果有一个人愿意替她献祭给光,就能解除她生来背负的这个诅咒。

    于是她余生都在寻找这个人。

    但对于除她之外的世人而言,他们害怕黑暗,祈求光明,又如何能被光杀死?——光唯能杀死她自己——于是,人们最后见到她,唯一一次,干燥的裙子随风摇曳,肉身融入金色的阳光里,以死亡解除了自己的诅咒。

    鱿鱼拿着这本书去书房找爸爸。

    爸爸正伏案写作,八只触手一齐挠头的样子,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可他的纸上一片空白,愈来愈多的墨水聚在停顿的笔尖,终于受地心引力的作用,重重地砸下来,晕染出一团惊目的黑。

    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惊醒了,爸爸垂下触手,没有转头,只是把两只眼珠移到后脑勺,盯着鱿鱼:“什么事?”

    鱿鱼第一次看到爸爸的眼珠从镜片后裸露出来,有些新奇。她把那本书递过去,戳了戳作者的名字:“你认识这个人吗,柴斯夫耶夫斯星。”

    爸爸得意地笑了:“他是个很有名气的作家。他的成名之作曾经风靡深海,《阳光下的自杀》。”

    哦,是那本书,她曾在姐姐的床头见过的那本。

    鱿鱼问:“可是图书馆搜不到,只有这本,叫《缺口》。”

    爸爸把眼珠子转了回去,扶了扶那有一堵墙那么厚的眼镜,语气听起来有些愤懑:“是同一本。因为出版社觉得书名里不能带自杀这种负面引导词,才改的第二版,换了个儒雅的书名。”

    天色有些暗了,爸爸起身开了灯,顷刻间,刺目的白炽灯光从水晶灯罩中四射而出,鱿鱼有一霎的眩晕。她知道爸爸总是这样,喜欢把灯调到最亮的那一档,让整个屋子没有一处藏匿的阴影。她只好眯起眼睛,慢慢适应这个几乎能灼伤人的亮光,“那你见过这个作家吗?”

    爸爸把那页落了黑墨水的白纸撕下,刺啦,像刽子手砍头一样,干脆利落。

    他铺上了崭新的一张白纸,重新提起笔:“恐怕没有人知道,他很有才华,但也很神秘。”

    鱿鱼知道爸爸一旦开始写作,就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

    “这本书大概和姐姐的死有关。”她想。

    鱿鱼离开书房,想再去姐姐的屋子里找那本随着姐姐的死亡一起消失的《阳光下的自杀》。

    她没想到妈妈整个身体正平铺在姐姐死亡的那块木板砖上,触手软趴趴地摊平叠好,像躺在煎锅上被铲子压平了。

    妈妈的脸紧紧地贴着地,几乎变形,贪婪吸吮着木板散发出来的气味:“很香。”

    姐姐曾在那块木板上缓慢地死去——清醒地看到鲜血的流逝一点点剥去生命的皮骨,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妈妈闻到的,是濒死的少女最后的体香。

    妈妈舔舐了一下那块木砖,仿佛尝到世界上最甜的花蜜,眼球里窜出小火苗:“很甜,小鱿,你要不要尝一下?”

    鱿鱼问:“你还在怀疑我吃了姐姐的小孩?”

    她说出这句话后,突然感觉异常的轻松,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浅笑。

    妈妈终于站起来,触手扒在鱿鱼的嘴角,铆足劲往外掰,像要用蛮力让这个笑变得更夸张一点。

    鱿鱼也不挣扎,浅灰色的涎水顺着撕裂的唇齿流下。

    好奇怪,灵魂在目睹身体经受残暴的虐待时,竟有种赎罪的快感。

    她含糊不清地说:“不,你是怀疑我吃了姐姐死掉的身体,编出来孩子的事情来骗你。”

    妈妈的手停下了:“那你姐姐的尸体呢,让你看着的时候,等爸爸妈妈叫医生来。为什么医生来了,她却不见了?”

    鱿鱼摇头:“我睡着了,我不知道。”

    她确实没有说谎,虽然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她切下来一片姐姐的后脑勺,但是姐姐血液和脏器摩挲流动的韵律太像一首精巧的安眠曲,她痴迷地录了音,反复听着,就这样沉沉入睡。醒来的时候,姐姐的尸体不见了,只剩下一地冒着泡泡的血水。红色的汪洋之上,矗着一只黑色的虫子。她原以为是只蚂蚁,但是用洗衣粉擦拭后,发现是只绿色的螳螂。

    鱿鱼觉得好累:为什么突然之间,一切变成我的错,或者说,也许从最一开始,在妈妈眼里,一切就都是我的错吗?

    她问妈妈:“其实姐姐死了,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懂你和爸爸为什么要这样难过。姐姐已经一年没有说过话,没有和家人一起吃饭,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了。”

    妈妈的眼球凸出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一年?不,小鱿,你记错了,是十二个月零三天,难道你忘了这一切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吗?就是你和她玩捉迷藏那天!只有你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可是你就是不肯说!”

    因为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我也害怕、也无措、也和你一样痛苦……鱿鱼突然想,如果自己和姐姐一样,不再说话,妈妈会原谅她吗?如果自己也凄惨地被杀死,妈妈会后悔吗?

    但她没有说这些,她说的是:“妈妈,是你故意忘了吧?怎么是一年前呢?明明是三年前呀——从你把姐姐被□□的事情告诉爸爸,从爸爸把这件事当作素材写进小说,从所有人都猜到爸爸小说的原型——从那时候,姐姐就死掉了。后来啊,她只是在腐烂,你看到的姐姐,那不是真正的她,那只是她的灰烬。”

    妈妈的整只眼球已经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像一颗布满红蓝闪电的玻璃珠子,“你爸爸,他太难过了,他说他只能写出来,不然那些画面在他身体里,折磨他,他每晚都梦见可怜的姐姐,但是新书出版之后,他就能睡着了……”

    鱿鱼又笑了,这一次,笑得很大声,眼睛弯弯,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你真的相信哎,妈妈。原来你真的相信他那些蠢话欸……那小鱿告诉你好不好?爸爸呀,他老啦,早就没有灵感和想象了。可他不想被媒体称作江郎才尽的作家,他想要崇拜,想要名声,想要金钱。姐姐?他才不在乎呢?少女被玷污的悲凉故事,以自己的女儿为原型,多么巧妙的写作素材啊。他说睡不着,他说痛苦,大概……是因为过度的兴奋吧……”

    妈妈很长时间说不出话,她爆裂的眼球退了回去,又被眼眶周围皱巴巴的皮肤包裹住了,两瓣肉虫似的嘴颤抖着,好像有很多话要从喉咙里蓬勃而出,却因为嘴唇的蠢笨被阻挡住,只能由自己囫囵吞下。

    妈妈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断断续续的:“但至少那时候……至少她还说话,至少她还愿意去深海图书馆看书,至少听说,她还有朋友,”妈妈垂下的目光突然再次攫住鱿鱼,像暗夜里的猫,“直到那天她和你在爸爸的书房玩捉迷藏。”

    捉迷藏日

    鱿鱼和姐姐坐在星星上吃了一夜的烤螳螂。

    今晚妈妈陪爸爸去新书再版发售的作家见面会,整栋房子只有鱿鱼和姐姐。

    姐姐:“小鱿,你知道吗,在另一个世界,树的底部不是叶子,树根也不是长在上面。在那里,树根埋在底下,然后是树枝,再然后,才是很多绿色的叶子。”

    鱿鱼:“可是生物老师说,树叶在土里吸收养分,通过树枝传输给树根,树根才能长成漂亮的蜘蛛网,迎风飘动,这是自然规律。”

    姐姐:“你被骗了,小鱿,这是他们编出来的。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去访谈过树叶,也没有去问过树根。他们只是看到树长成了这样,就跟小孩子们说,哦,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如此,这是规律,不会改变,也无需解释。”

    鱿鱼似懂非懂:“那如果姐姐是一颗树,姐姐希望自己的树叶长在上面,还是树根长在上面?”

    姐姐:“我呀……我觉得我像一株长歪了的枯树,每天醒来,看见四角屋檐围成的天,和这方框里从昼到夜的明暗交替。但是她呀,她就是那遥远的流云,聚散飘忽,偶然进了我头顶上的方形天空。有这么一刻,我很想躲进她的身体里,透过她的眼睛看天空,用她的嘴说话,用她的身体游泳。”

    鱿鱼想问她是谁,但是又好像知道姐姐不会回答,便只是低喃:“姐姐也可以躲进我的身体里。”——如果姐姐这样憎恶被爸爸毁掉了的自己的话。

    姐姐摇头:“不行哦,小鱿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温柔地摸了摸鱿鱼的脑袋,“小鱿不是很喜欢写作吗?不要因为姐姐和爸爸而放弃写作,文字本身没有罪。去写你想象到的所有东西吧,小鱿。”

    鱿鱼倚靠在姐姐的肩上:“如果未来小鱿的书出版了,姐姐会看吗?”

    姐姐:“会,我会在深海图书馆里的一个小角落里,把小鱿的书,读上一百遍,一千遍。”

    鱿鱼:“那如果小鱿用了笔名呢,姐姐能一眼看出来,那是小鱿写的东西吗?

    姐姐沉默了,她抬头看了看满幕三角形的星星,答非所问:“听说,在其他世界里,星星不是三角形的,而是有五个角。”她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抑制的兴奋,触手颤抖着,想去摸天边的星星。“那样……也很浪漫呢。”

    就是在那个时候,姐姐突然问:“小鱿,我们去爸爸的书房玩捉迷藏好不好?不能开灯,抹黑藏,抹黑找,找到姐姐的话,就请小鱿吃一个月的绿螳螂。”

    鱿鱼在日后的时光里,千百次回想那天夜里和姐姐星星上的对话,她察觉到姐姐有一丝异样,但却感觉那是一种可喜的变化,在姐姐身上,有一种仿佛很快就在溃烂完之后得到新生的憧憬。

    鱿鱼不明白为什么,她怎么也无法在书房里找到姐姐,可能是夜色太黑,可能是她太累了,她在书房里睡着了。直到凌晨,爸爸提前回来,开了灯,惊讶地看到她睡在书桌上,很生气,恼火她不经允许进入书房。

    当时她实在太困了,被那展硕大的刺目的白炽灯照得眼睛酸疼,于是她忘记了姐姐,在爸爸的谩骂声中回屋睡觉。

    第二天起,姐姐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此后,鱿鱼也再也没有听到过姐姐的声音,直到十一天前,姐姐被用一根奇怪的树枝刺死在地板上。

    第十二天(倒数第二天)

    鱿鱼把姐姐的脑袋碎片从福尔马林和洗衣粉混合溶液中取出来,用美工刀轻轻地削掉了表皮,是死之后,表皮都会变成这种质感吗?为什么姐姐的头皮,像是涂在苹果上的那一层蜡?

    鬼使神差的,她切了一块已经腐烂发黑的脑片,放进嘴里,轻轻咀嚼。

    如果鱿鱼没有发疯,没有做梦,没有臆想——那么她很确定,嘴里的那个东西是巧克力,脆脆的香甜的巧克力碎片。

    姐姐的脑袋怎么会是巧克力?

    她像削苹果一样,把整个脑袋碎片的白蜡表皮统统刨去,仔仔细细地嗅着那遗留下来的黑色物体。

    熟悉,很熟悉,甜甜腻腻的,像是……在哪儿闻过?

    鱿鱼的目光焦躁地在房间内扫射,突然看到了桌角空荡荡的鱼缸。

    她的心猛一沉——

    姐姐的孩子呢?那只螳螂呢?

    她慌张起来,在书架上胡乱翻找着,那本《缺口》就在这时候被不小心拂下了桌子,砸在她的触手上——

    深海图书馆的甜甜圈隧道!没错了,就是那里,这股熟悉的甜腻香薰味。

    于是鱿鱼暂时忘了丢失的虫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游到了她曾经避之不及的地方。

    她见到了那条海豚,在甜甜圈和真空层交界的地方。

    海豚垂手站着,看向她的目光像是看一个暌隔已久的故人,仿佛已经在此等她很久了。

    鱿鱼试探着把一小块巧克力递给她:“这是什么?”

    海豚接过来,用一种无限温柔的目光凝视着这个丑陋的黑色物什,“是甜甜圈里长的一种压缩食物,巧克力珊瑚礁。像你脑袋那么大一个,就可以吃上一年。”

    鱿鱼对这个比喻感到有一些反胃。但战略课老师讲过,在危险的人面前,不能展现你的无知和脆弱,最好的办法是,先刺痛对方最脆弱的地方。

    于是她问:“你身上这些可怕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海豚笑了,指了指鱿鱼触手上握着的那本《缺口》:“阳光伤的。你不是已经读过了吗?你爸爸以我为原型写的故事。”

    鱿鱼觉得一整个故事在她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很多埋伏的灰线突然被点亮。在这一刹那,她不是没有犹豫的。要去解开来看吗,这幕布下的后台?万一……

    她突然再一次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在汩汩鲜血和脏器涌动的安眠曲中,那样温柔,那样郑重,“不行哦,小鱿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姐姐,这是你想要我做的事情吗?

    鱿鱼:“这本书的作者是柴斯夫耶夫斯星。”

    海豚:“柴斯夫耶夫斯星,是他接近我的时候用的假名。你爸爸,他擅长伪装,他扮演了一个充满同情心的善良的长者,哄骗我说出我身上的诅咒,当作他的灵感,贩卖给猎奇的大众。”

    鱿鱼:“可是你没有死,你没有和阳光同归于尽?谁代替你,把自己献祭给了光之神?”

    不,已经无须再问了,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

    原来,这世界上的光神,不止寄身于普照众生的阳光之中,也存在于每个家、每间屋子、每扇窗边的点点灯光之中。

    原来,在那一场精心设计的捉迷藏游戏,姐姐躲在了书房的大灯罩里,在爸爸开灯的那一刹那,将自己献祭给了光之神,解除了海豚身上的诅咒。

    电流杀死了姐姐,她在死前的千分之一秒,成了一只发光的萤鱿。而她腹中尚未消化的螳螂残躯,成为了海豚白日里的化身。海豚的皮肤依然害怕光的照射,却可以在艳阳天里,钻进那只螳螂的身体,漫步在大街上——但她没有。

    姐姐死的那一天,海豚化身为螳螂,用巧克力珊瑚礁雕刻了一个姐姐的脸,套在脑袋上,又用红色的肥皂在自己身体上捏出姐姐的身躯和触手,回到了家,就这样在姐姐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待了十二个月零三天。

    她在等什么?

    原来,十二天前,刺死姐姐的不是树枝,只是螳螂的一只脚,戳破了肥皂外壳。那消失了的尸体和脏器,不过是在水中融化了的粉红色肥皂液。

    原来,鱿鱼误以为的姐姐的孩子,那个因为糊着巧克力而被误认为蚂蚁的螳螂,就是甜甜圈隧道里神秘的海豚。

    可她为什么选择在这一天让姐姐“死去”?

    鱿鱼回到家。家里围着水泄不通的记者、摄像机、话筒和嘈杂的声音。

    “这是一场他杀吗?会不会是您的女儿最终还是无法从当年的□□事件中走出来,所以选择了自杀吗?”

    “听说《被屠杀的少女》马上要印第三版了,现在故事的原型已经死亡,您会对书中的内容进行修改吗?”

    “有传言,柴斯夫耶夫斯星是您的笔名,《缺口》这一伟大的儿童故事也是出自您的笔下?”

    “请问您会有想象力和灵感枯竭的时候吗?”

    鱿鱼来到父亲的书房,他厚重的墙一般的眼镜片折射着摄像机的闪光灯,耀眼得像一块方形的昂贵钻石。他正面对媒体侃侃而谈,上一秒扮演的是一个伤心的父亲,下一秒则是一个杰出的作家。

    鱿鱼突然点亮了书房的灯。

    爸爸:“你怎么进来了?”

    鱿鱼:“天色暗了,我给父亲开个灯。”

    媒体齐刷刷把摄像头移向鱿鱼。

    鱿鱼盯着天花板中央的硕大灯罩,使劲儿拧着开关,一直到最大档,刺目的白炽灯光像被窗帘遮住的太阳骤然复现,刺得屋子里所有人都有一霎的恍惚。

    就在那一刻,灯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巨大的阴影投在了天花板上。

    鱿鱼伸出触手,轻轻撕开了灯罩的口子——一个巨大的躯体突然坠下,跌落在地。

    那是一具已经死了十二个月零三天的少女的尸体。

    最后日

    主持人:“小鱿小姐,你书写的这本小说,是以你的亲人——父亲和姐姐为真实原型。在书写的过程中,会觉得痛苦吗?”

    小鱿:“像是一种上瘾的自虐,但在自虐后,可以得到自我解脱。”

    主持人:“为什么将这本书的名字取为《树》呢?”

    小鱿:“欸?你想过吗,在人类世界之外,外星球,或者异世界,他们那儿的树,是由树叶在土里吸收养分,通过树枝传输给树根,树根才能长成漂亮的蜘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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