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剧院。
不大的休息室内各种道具和服装杂乱地散落在房间四处,已经换好戏服的夏言之,正坐在一堆杂物中间为自己化妆。
她是三川剧团唯一的女主角,今晚要在光明剧院为三川的存亡做最后努力。
在山海市这座人口不足百万的小城中,纯民营话剧团,三川剧团的生存处境一直非常尴尬。它没有政府扶持,也没有民众基础,十年的苦苦支撑,全靠剧团人上下的一腔热血在为爱发电。
团队经费已经入不敷出很久了,为了做最后挣扎,团长肖礼决定将此次演出同步网络直播,并托关系找来很多投资人在台下观剧。剧团能不能继续经营下去,就看今天的演出效果了。
夏言之自诩是个很现实的人,即便她是在三川最危机的时刻出现,明面上也打着为老同学肖礼救场的旗号,可回来的真正原因,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当肖礼疲惫的身影出现在夏言之的化妆镜中时,她正在画眉毛,二人眼神通过镜子相互接触的那一刻,夏言之嘴角勾起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肖礼见状,立马打起精神,稍显歉疚地笑着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作为一团之长,无法给自己的演员提供良好的后台环境,肖礼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即便作为老同学的夏言之对此并不介意。
夏言之摇了摇头,眼神温和地看着镜中的肖礼,回道:“我这里没关系,去忙你的吧。”
肖礼朝她报以感激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别在腰间的对讲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肖团,能不能到舞台来一趟?”
“马上。”肖礼朝对讲机匆匆交代一句,又转向夏言之道:“那我先走了?”
“肖礼。”
肖礼已经迈开脚步,听到身后传来夏之言的声音,不由得又转过头去,问道:“怎么了?”
夏之言眸色柔了几分,转身看向身后的肖礼,加油打气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在与她面对面时忽觉自己多了事,生生转回到喉咙里,又默默吞回肚中。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夏言之竟生出几分尴尬来。
十几载的同窗情,怎么就会沦落至此了?
同窗情……这几个字现在看也是蛮好笑的。
正当夏言之自行感慨之际,肖礼却扯起两侧的唇角看向她,了然道:“放心吧。”
她是懂她的,一直都是。
想到这里,夏言之心中原本的伤怀消退了几分,回以肖礼一个宽慰的笑脸。
而走出休息室的肖礼,仍旧维持着唇角的笑意,只不过较之刚刚在夏言之面前的游刃有余,这笑意中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
她十几年的同窗好友,仍旧这般懂她,关心她,但她们始终就只能是同窗好友了。
“肖团!肖团!”
对讲机里又传来了催促声。
肖礼收敛了心神,打起精神回应道:“这就来。”
夏言之与肖礼的同窗情谊,最早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那会儿,夏言之的父母因为要南下做生意,将还在上小学的夏言之寄养在外婆家,一来图个稳定的环境,二来也不用考虑分心照顾孩子。
父母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对于从小就心思敏感的夏言之来说,那个时候的分离,就像被父母抛弃。她不过也才过完自己十周岁的生日,便要只身一人乘坐大巴,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城,这与之前父母过年带她去探望外婆时的心境截然不同,对新环境的探索与好奇,全数被内心充斥的愤怒与伤怀所替代。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遇到了肖礼。
“我叫肖礼,以后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帮忙!”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肖礼挺胸仰头,为了表示友好,她让自己的嘴角尽可能向两侧拉大最大角度。
她比夏言之大一岁,加上是班长,小小的人儿却有着大大的责任感,对于新转学过来的同学,自然是要主动伸出援手的。
她那个模样让夏言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就是一副自幼接受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教育的好少年,妥妥的教科书封面照的样子。
可那个时候,夏言之却并不买账,她甚至觉得肖礼有点烦人。
幼稚,没脑子,是她给肖礼最初的标签。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傻乎乎的小少年竟就这么一路陪着自己走过了小学、中学、大学的所有时光,十几年的同窗情,让夏言之对肖礼的认知变了又变,掺杂着些复杂的情感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日。
赶在催场人员进行最后一次催场通知前,肖礼完成了所有帮忙工作。她站在舞台一侧,面容焦虑地盯着此刻仍旧空荡荡的观众席。
剧团以往不是没排演过大戏,但没有一次会让肖礼有今天这般紧张。
观众稀稀疏疏地开始进场,原本安排好的直播团队也已经就位,肖礼看到了前排才落座的投资人们在交头接耳,脸上尽是不耐烦的神色,他们手里的宣传册已经被揉搓得不像样子。
他们大概是懂戏剧的,也可能是不懂的。
但那又怎样呢?三川的生死,就掌握在这群人的手中。
“肖团!不好了!”
肖礼正出神之际,腰间的对讲机如惊雷一般响了起来。还不等她回复,耳边便又真切地传来剧团场务细碎匆忙的脚步声。
“不好了!”
这一声惊呼是当着肖礼的面炸开的。
“慢慢讲,不要急。”肖礼扶住场务的胳膊,安抚道。
“汪洋那小子跑了!”
“你说什么?!”
“他说电视剧那边给他发了进组通知,这会儿直接撂挑子走人了!”
三川剧团是公认了的小且穷,每每要排演一出大戏,能凑够主演团队都不容易,更别提再给配备一套B角阵容了。
作为剧团的唯一男主角汪洋在团里一直不踏实,总想着混进娱乐圈出人头地,不久之前,肖礼就听说汪洋去试镜了某部电视剧里边的一个小配角,为此他还跟那边的演员副导吃了好几顿饭,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下文,肖礼还以为这事会以汪洋的落选而就此翻篇,没想到却在今天这样关键的时刻出了岔子。
话剧临开场,剧中男主角却跑路了,刚刚还在叮嘱小场务别着急的她,此刻却比谁都要急。
一时情绪失控的肖礼狠狠将手中的对讲机砸到了地上,原本就已经破旧不堪的对讲机,瞬间被摔了个四分五裂。
一旁的小场务被吓得退了老远,她从没见过自己团长的这一面。台下的直播团队和投资人,更是因为这边突然的大响动,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肖礼几乎从不在人前发火,可饶是此刻再想克制,面对开场前半小时男主角突然落跑这事,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收敛脾气。
三川剧团难道真的就要这样终结在自己的手中了不成?
肖礼红了眼,她不甘心!
就在此刻,夏言之却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小场务身后。
按理说,临近开场,作为女主角的夏言之,该是在后台做最后的准备才是,可在听到汪洋不顾众人劝阻,忽然离团的消息后,她却怎么也坐不住了。
三川对肖礼的意义,夏言之比其他人要了解得多,而作为十几年的老同学,夏言之对肖礼的了解自然也比这个剧团所有人都要多。
周到体面,乐观积极,朝气满满,这些不过是肖礼在人前最为漂亮的一些皮肤,而她的原皮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隐藏款,不过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出场次数锐减罢了。
一路跟在报信来的小场务身后,夏言之目睹了肖礼发火崩溃,或者说是即将崩溃的全过程。
她很庆幸自己没有丝毫犹豫,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跟了过来,不然现在这样的局面,真的不是一个小场务就能处理得了的。
夏言之悄悄给被吓到的小场务使了个眼色,让她先行撤离风暴中心,并在她耳边叮嘱让她去安抚台下投资人的情绪。
小场务麻溜领命,夏言之则在她离开后,悄悄走到肖礼身边。
“肖礼。”
夏言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放到了肖礼肩膀上,见她没有动静,随即又轻轻捏了一下。
肖礼原本因生气而不可控制的浑身颤抖,在肩膀被夏言之指尖触及的那一刻,竟忽然安静下来。
夏言之察觉到了肖礼的反应,随即拉着她往幕布后边又挪了几步。
这会儿这里人多眼杂,断不能让更多人看到身为一团之长的肖礼忽然失控的模样。
待确认过不会被台下那些“重要人士”看到之后,夏言之才绕到肖礼面前,摆出哄小孩子的姿态耐心看向她,却又不急着开口说话。
“言之,怎么办?我现在要怎么办啊?”
肖礼最终还是没有绷住,在夏言之面前哭得一塌糊涂。
夏言之已经很久没见过肖礼这一面了,所以当她看到肖礼皱着个脸,顺着下巴吧嗒吧嗒往下掉金豆子的时候,她竟还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又絮絮叨叨地将同样的话重复说了几遍,夏言之才想起自己此刻的任务。
她默默抬起手,帮肖礼将满脸的泪痕一点点拭干后,笑着开口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肖礼没作声吸着鼻子抽搭搭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上学那会儿,她是同学老师眼中公认的小哭包,眼泪来的快去的也快,再大的事哭一哭也就过去了,不往心里堆。这一点,夏言之却与她完全相反。
而毕业后,肖礼却渐渐变了。许是接了三川,当了团长的缘故,每天睁开眼都是想着怎么将剧团运转下去,身上担子重了,以往最简单的情绪也就渐渐收敛起来。
夏言之也不着急,等着肖礼情绪慢慢平复。即便现在离演出开场已经没多久了。
被砸坏的对讲机在地上滋滋作响,不管对面是谁,现在这个时候的情绪自然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剧团没了,所有人都得下岗。
夏言之走到对讲机旁,没问肖礼意见,自行关掉了那恼人的声响。
肖礼随意用袖口在脸上胡乱蹭了一气,眼睛虽然还红彤彤的,但眼泪已经不多了。
夏言之见肖礼呼吸平稳后,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听到这里,肖礼眼睛立马亮了起来,立即说道:“你快说!”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次话剧社排戏?”
夏言之说的是大学时期,二人在话剧社时的事情。
“记得啊……”
肖礼秒懂了夏言之的意思,神色却变得为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