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长期暴晒、风化和雨水侵蚀,宁园这座荒废百年的历史园林老化破损严重,既影响美观,也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近日关于园林修缮等工作有关部门正在逐步落实....”
清明后鹤市的天像是被捅破了窟窿,暴雨如千万银针倾泻而下,击打车窗的声响宛若战鼓轰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洞穿这辆在雨幕中艰难前行的SUV,车厢内正在播报晨间新闻,宁园修缮是鹤市近日来最大的话题。
私有园林原本未列入鹤市修复清单,但因地处市中心核心位置,其围墙年久失修,对宁园周边住户构成安全隐患,修缮工作也因此被紧急提上日程。
贺植远从车上下来时肩部淋了一些雨,报上包厢号后服务员领着他往顶层走去,最后步子落在玉兰亭前,里面传来几句闲谈声,一附一和,想来今天的饭局并非简单聚餐。贺植远很少出席这类应酬,比起推杯换盏,他更喜欢在庭院里丈量尺寸,在案头绘制草图。
落幕时分他刚从春坞出来便接到了方顺的电话,还未等他拒绝一个地址便发送到他手机上。方顺五年前从古建出来自立门户创立了君柏,贺植远毕业后便进了君柏,方顺也成了他的入行导师。
门轴转动的刹那,贺植远的视线本能地搜寻方顺的身影,却在掠过人群时被一道锐利的目光截获。主位上,黑色西装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轮廓,李砚初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容在觥筹交错间宛如冷玉生辉。当四目相对时,贺植远分明听见自己漏跳的心拍,他从未想过会在今日如此狼狈的状态下见到李砚初。
潮湿的西装,凌乱的额发,全都无所遁寻。
是方顺起身打破了片刻的宁静,他走上前将贺植远推上前介绍道:“李先生,这位便是我们君柏的高级园林修缮师贺植远,鹤市的春坞就是他负责修缮的。”
提及春坞众人的目光瞬间被贺植远吸引,春坞目前是市里修缮最成功的古建,首次露面便引来了国内外古建专家的赴约,甚至一度登上ICOMOS News引发不小的轰动。春坞自开放后为鹤市旅游带来不小的创收,引来不少中外游客到访,至今仍是鹤市津津乐道的美谈。不曾想它的修缮师此刻就在眼前,众人纷纷面露仰慕。
是李砚初先开了口,他起身走上前,礼节性地伸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李砚初。”
“你好,贺植远。”贺植远想伸手回礼,却迟了一秒,李砚初提前收回了手,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不悦,下一秒,李砚初一句话便将君柏判了死刑。
“贺工本科学的应该不是古建?”是清晰地质问,语气中带着几分讨伐,“半路出家的野猫子,怎么和专业的比,宁园这么大的项目,我为什么不直接和古建合作?”
这是实情,君柏的专业性无法和古建相比,否则方顺也不至于今晚在这桌饭局上赔笑脸,而贺植远本科录取学位是经济学,至今也是他履历中无法抹去的事实。
“我大学转了专业。”贺植远不卑不亢地解释着,“古建的专业性迄今为止也没有一家公司可以超越,我们确实需要和他们学习,但古建手上的项目均是与宁园齐名的项目,宁园不会是他们的优先项。如果李先生将宁园的项目交给我们君柏,我们保证宁园是君柏的北斗星,春坞便是我最好的投名状。”
第一记掌声是李砚初发出的,他审视着贺植远的同时带着几分与之相悖的欣赏,“君柏只是入了待选项。”
李砚初临走时撂下的那句话,像抛在方顺眼前的橄榄枝,只有贺植远窥见枝梢另一端悬着的——是七年前那盏摔碎的定窑茶盅,瓷片至今还嵌在他们血肉里,稍一碰就渗出血珠。
贺植远的SUV碾过雨洼驶离酒店,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猩红的弧线。顶层套房的落地窗前,李砚初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玻璃上某个不存在的斑点。
“从饭局回来你就盯着窗户发呆,”周彷把醒酒茶重重搁在茶几上,“这破玻璃是镶了金还是嵌了玉?”
“我今天见到贺植远了。”
轻飘飘六个字,让周彷手里的茶匙当啷跌进杯底。他几乎是扑到窗前,声音都变了调:"你没把人...没动手吧?"
“我像是会当街行凶的疯子?”李砚初自嘲道,他自认为从小接受的就是最好的品德教育,动手打人这癖好他从未有过。
“五年前在澳门,你说要把他砌进妈阁庙的承重墙里。”周彷揉着被砸中的膝盖控诉道,“三年前喝醉,还说要把他绑在台风天的跨海大桥上...”意识到李砚初的脸色不佳,周彷收了声,“当年可是你扬言见到贺植远要弄死他的。”
李砚初不再应答,整个人陷进沙发里,仰首望着天花板上浮动的光影出神。在今日重逢前,他曾在脑海中预演过千百种报复贺植远的方式。可当那道熟悉的身影真的出现在眼前,当他的视线触及贺植远被雨水浸透的右肩,看着那深色水痕在西装面料上一点点晕开时,所有的枪口都哑了火。
第一次见到贺植远,是在九月的开学典礼上。
晨光穿透礼堂的彩绘玻璃,将主席台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那个穿着笔挺制服的少年站在光晕中央,领口的铜扣反射着细碎的光斑。李砚初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看见阳光顺着贺植远说话的节奏,在他白皙的颈侧跳跃——像给一尊希腊雕像系上了光的绶带。
“此去前程,皆是花期。”
八个字被贺植远念得清越透亮,惊飞了窗外栖息的灰雀。多年后李砚初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目,却总在雨天想起那个清晨:晨露的味道,翻飞的演讲稿,还有少年转身时,后颈上一颗浅褐色的痣,在阳光下像枚融化的糖霜。
“听说他就是今年的省状元——贺植远。”
“真人比照片还帅,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人群中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李砚初任由那些字句掠过耳畔,尚未辨清“HEZHIYUAN”三个字的笔画,这名字却已如烙印般刻进记忆里。
外祖父的来电如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梦境,李砚初在顶奢酒店的真丝床单上猛然惊醒,落地窗前是CBD的钢铁森林在晨曦中交错矗立,与记忆里大学宿舍斑驳的白墙形成荒诞对照。他抬手抹去颈间黏腻的冷汗,指腹在喉结处停留——他又一次梦见了贺植远。
“阿砚,国内还适应吗?”
“宁园修复方案定下了?”
电话那头苍老的声音执着地重复着这两个问题。李砚初望着床头《古建筑修复准则》扉页上沈慕谦的题字,那力透纸背的"守拙"二字,正随着晨光在檀木桌面上流淌。他知道外祖父对宁园的执念有多深——若不是那场中风禁锢了老人的双腿,此刻只身归国主持修缮的宁园的绝不会是自己。
“已经选定合作方了。”李砚初的视线掠过茶几上两份并排的文件,古建设计院的烫金logo在晨光中闪烁,而旁边君柏建筑的资料册扉页,还残留着昨夜威士忌杯底的水渍。
挂断电话后,李砚初独自驱车前往春坞。节假日的人潮将这座古典园林挤得水泄不通,五湖四海的游客在回廊间摩肩接踵。昨夜那场暴雨非但没能摧折园中春色,反倒似天公泼墨,为满园花木注入了新的生机。海棠含露,杜鹃泣血,连廊下的紫藤都攀着雨意绽开了蜷曲的蓓蕾。
西园云藏厅前早已架起十几台相机,黑压压的镜头齐对准那扇著名的梅花花窗。李砚初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取景框里被窗棂分割的远景——虬曲的梅枝斜入画框,远处亭台恰好落在窗格中央,一株怒放的山茶从右下角斜刺而出。
这浑然天成的景致引得游客们惊叹连连,却也因过分拥挤惹出事端。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某位游客不慎碰倒了一台昂贵的相机,镜头碎裂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水面,瞬间激起争执的涟漪。
李砚初的视线却穿过骚动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正快步走来的身影。贺植远今日换了副模样,白衬衫在春光里干净得晃眼,发梢还带着晨露般的湿润,与昨夜酒会上的狼狈判若两人。他分开人群的动作像在解开一道复杂的榫卯,几个手势便疏散了围观者。
“请各位移步游览其他景点。”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沸腾的场面骤然降温。工作人员很快将涉事双方引向休息室,云藏厅入口随即拉起了限流警戒线。李砚初看见贺植远弯腰拾起一片镜头碎片时,腕骨在阳光下划出的那道弧线,恰似花窗上最精妙的那道梅枝。
四目相对的瞬间,贺植远眼底闪过一丝始料未及的波动,像是古井无波的湖面突然被一粒石子惊扰。他不动声色地将装有碎片的密封袋递给助手,朝李砚初走来时,衬衫下摆被春风轻轻掀起一角。
“李先生是来考察春坞?”他问得客气,声音却比昨夜多了几分清明,像是被这场春雨洗涤过。
李砚初的目光落在他挽起的袖口,那里沾着一点新鲜的青苔痕迹。“缺个导游。”他抬起手中的园区导览图,纸张在风中簌簌作响,“你有空么?”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虽然沈家世代与古建打交道,但他这个外孙确实只学得皮毛——就像此刻,他更想听的不是什么建筑典故,而是眼前这个人会用怎样的语调,为他拆解这些飞檐斗拱间的秘密。
“恩。”贺植远应得干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证边缘的磨损痕迹。今日行程表上只有两场例行检查,陪李砚初走完春坞的黄金两小时绰绰有余。
“从叠石馆开始?”他侧身让过一群举着自拍杆的游客,袖口掠过李砚初的手背,“那里有块太湖石,裂缝里藏着三百年前的铜钱。”
贺植远转身引路的瞬间,李砚初的目光落在他后颈——那里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形疤痕。七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在同样的位置留下的齿痕,如今竟成了时光唯一准许他们保留的印记。
“这块‘玲珑醉’的纹路...”贺植远的手掌悬在太湖石上方解说,忽然察觉到身后异常的沉默。
湖面碎金般的阳光晃了眼,李砚初仓促收回与贺植远相接的视线,喉结轻轻滚动。他佯装专注地跟随对方的讲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导览图折痕,将那些斗拱飞檐的术语囫囵咽下。两万平的春坞走完时,日头已近中天。
“歇会儿?”李砚初指向临湖的茶轩。这间挂着云岫匾额的茶室确实价高和寡,明前龙井380,金骏眉480,最末那行1980的‘御前十八棵’后面,还印着个极小的‘市政特供’钢印。高昂的价目表吓退了九成游客。当青瓷盏中的明前龙井泛起嫩芽时,他晃着茶汤轻笑:“二十块看园子,三百八喝口水,这买卖倒是把消费者剩余吃得干干净净。”
贺植远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搭在手机home键上,微信提示在锁屏界面堆成瀑布流。最新一条方顺的消息悬在最上方:【古建院报价比君柏低15%】。他翻转手机的动作带起袖口一阵松木香,那是古建筑修复师常年泡在木料堆里腌入味的职业印记。
“春坞的门票是公共品定价。”他忽然用指尖点了点杯沿,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惊走了水面一只蜻蜓,“而这杯茶...”阳光突然穿过云层,将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削薄了几分,“是专门留给愿意为边际效用付费的理性人。”
茶案下的阴影里,李砚初的鞋尖正抵着贺植远沾满青苔的白鞋。七年前经济系自习室里,他们也曾这样在桌下较劲——当时争论的是‘奢侈品定价策略’,此刻博弈的却是七年光阴淬炼出的情感残局。
“我以为你会忘了经济学。”李砚初会心一笑,他没想到时过境迁,七年后贺植远还能背得这些枯燥无味的经济学理论。
“古建修复要遵循原材料、原工艺。”贺植远开口回道,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杯身上的冰裂纹,“就像这些理论...”他抬起眼,眸子里晃着李砚初熟悉的、解证明题时的执着,“早就刻进骨头的榫卯里了。”
“当年为什么要转专业?”茶盏落在楠木案上,嗒地一声脆响。水纹晃碎了倒映的云影,也晃碎了这七年来心照不宣的回避。
当初分手后李砚初便再也没听到贺植远的消息,不久后便随父母移民去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