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不适合我。”贺植远指尖轻叩茶盏,青瓷发出清越的声响,手机的信息时不时弹出,是工作人员催促他回岗的信息,他不好继续停留,起身准备拜别时被李砚初一句邀约困住了脚步,“明天有空去考察一下宁园么?”
贺植远微怔在原地,他从未想过李砚初会考虑君柏。无论是价格、专业还是私人恩怨,君柏似乎都不符合他的预期。
“好。”这个音节在喉间滚了太久,落地时竟带着微哑的颤音,贺植远不敢抱太大期望。
“明早八点。”直到贺植远的背影消失在九曲回廊尽头,李砚初才收回视线。空荡的茶室里,唯有铜壶在红泥炉上发出细弱的嘶鸣。
李砚初摸出手机,在沉寂多年的死党群发了定位。暮色渐浓时,沉酣酒吧的霓虹招牌亮起来,李砚初踏入酒吧的瞬间,整个包厢区都安静了一瞬。顾崎端着两杯琥珀色的威士忌迎上来,冰块在杯中清脆作响。
“华尔街的摩天大楼装不下你了?”顾崎笑着递过酒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李砚初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李砚初接过酒杯,腕间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摩天大楼钢筋水泥太冰冷了。”他轻晃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转,“倒是鹤市这些老建筑,还留着阳光的温度。”
“小李总上了年纪倒学会老学究做派了?当年用香槟浇我AJ的疯劲儿哪去了?”顾崎调侃着李砚初,出国前这还是一位不着边调的二世祖,如今却变成这幅稳成模样。
“顾处,”李砚初截住话头,指尖点了点表盘,“您可比我还大两个月。”两人相视一笑,杯沿轻碰的脆响里,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这几个早没了几年前的混账姿态,家族规培也早已将他们打磨成规矩的接班人,走上父辈的行列。
周彷风风火火闯进来,堵车迟到半小时以上不是他的风格,“顾处,老城区那段路再不改建,我每次来都得折寿两年!”他猛灌一口果酒,“您这住建局的椅子坐得可还舒坦?”
顾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领带:“急什么?等宁园修缮完——”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李砚初,“整个文化区的改造预算,够你修三条双向八车道。”
李砚初突然轻笑出声,酒杯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线。霓虹灯在包厢里泼出一片迷离的紫红,光影流转间恍惚还是七年前那群少年,在午夜街头撒野的模样。
“宁园的项目,你打算喂给哪家单位?”顾崎晃着酒杯凑近,冰块叮当撞着杯壁,活像他此刻转个不停的心思。
顾崎替古建美言几句,倒也不出人意料。他向来圆滑,在政商两界都吃得开,古建院又是鹤市的老牌单位,私下有些往来再正常不过。更何况——顾崎的父亲当年还在文物局当过副局长,这层关系摆在那儿,他帮着递几句话,不过是顺水人情。
“怎么,古建院给你开价了?”李砚初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顾崎立刻摆手:“哪能啊!纯粹是觉得他们资历老,做事稳。”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最终决定权当然在你手上。”
李砚初轻笑,没接话。他心里清楚,顾崎这话说得漂亮,既卖了人情,又没把立场摆得太明——毕竟,在鹤市这一亩三分地,谁都不想轻易得罪人,尤其是像李砚初这样背景复杂的‘海归派’。
周彷推门进来时,身后跟着个长相精致的男孩。包厢里灯光暧昧,顾崎正低头摆弄打火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和周彷性取向正常,这男孩自然是给李砚初准备的。
李砚初的性向在圈里从来不是秘密。当年他和贺植远那段校园恋情,至今仍是某些人酒后的谈资。小男生熟门熟路地挨着李砚初坐下,他也不过懒懒举杯碰了碰。几轮深水炸弹下去,小男生已经眼神涣散,软绵绵地歪在了他肩上。
夜风裹挟着霓虹的余温,李砚初扶着醉醺醺的男孩站在酒吧门口等车。男孩自称是宁大美术系的,此刻正用带着颜料香气的指尖攥紧他的衣襟。“学长...”含糊的呓语混着酒气,男孩滚烫的唇瓣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锁骨。
路灯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贺植远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泛潮的古建资料,目睹着这一幕的暧昧举动。
一个小时前他还在市图书馆查阅关于宁园古建的资料,方顺的来电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听筒里传来玻璃杯碰撞的脆响——又是为了君柏那个迟迟签不下来的项目。这三年他见过太多次方顺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的模样,于是抓起外套就冲进了夜色里,连借阅证都还卡在登记处的台灯下。
“李先生!”方顺踉跄着走出门,醉眼朦胧间认出了李砚初和他怀里的男孩。他强撑着清醒,堆起满脸笑意迎上去——这些可都是得罪不起的财神爷。
李砚初闻声回头,目光下意识在方顺身后搜寻。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嘴角勾起客套的弧度:“方总。”
“使不得使不得!”方顺连连摆手,脸上泛着酒后的潮红,“您这是要回了?这个点儿可不好打车。”他熟稔地掏出手机晃了晃,“正巧小贺来接我,不如一道送您?”
‘贺’字刚落,李砚初眼底倏地结了一层霜。
未及回绝,夜风裹着寒露的气息袭来。贺植远踏着路灯碎影走近,风衣下摆还沾着未干的夜露。“李先生,”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需要送一程吗?”
“不了,不顺路。”李砚初拦下驶来的出租车,报出酒店名时咬字格外清晰。直到尾灯融进夜色,贺植远才架起方顺转身。停车场的水泥地上,几滴未干的露水渐渐晕开。
车厢里浮动着路灯的光影,方顺醉醺醺地歪在座椅上,突然眯起眼睛:“小贺啊...你跟那位小李总,是不是早就认识?”
“昨晚不是饭桌上刚介绍过。”贺植远手指轻叩方向盘,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方顺打了个酒嗝,却敏锐地捕捉到年轻人指节一瞬的僵硬。他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含糊道:“还以为你们很早认识,想着...宁园这个项目能借个东风...毕竟宁园是个好招牌。”
车窗外的霓虹在贺植远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直到把方顺送回家,他始终没再开口。
深夜的筒子楼像座废弃的迷宫。贺植远踩着斑驳的楼梯,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尽头那扇掉漆的房门后,四十平米的空间里,泛黄的古建书籍从书架蔓延到餐桌。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客厅中央那套意大利进口的黑色真皮沙发。贺植远蜷进沙发,皮革上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冷杉香。他把自己蜷缩成团,任由睡意吞噬。
梦境如潮水般漫上来时,贺植远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被雨水浸泡的夜晚。教学楼最后一盏灯熄灭时,暴雨正肆虐。贺植远背着书包站在廊檐下,雨帘将整个世界隔成模糊的色块。
“同学。”
清朗的嗓音混着雨声传来。贺植远转头,看见一位少年斜倚在玻璃门边,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张满的帆。
“能借半边伞吗?”少年指了指他背包侧袋插着的黑伞,“我忘带伞了。”
贺植远沉默地抽出伞。金属卡扣弹开的脆响里,他闻到了对方身上飘来的冷杉香,混着雨水的潮气。
“谢了。”李砚初自然地接过伞柄,手指不经意擦过他手背,“我住西区11栋,顺路吗?”
雨幕中,黑伞像座移动的孤岛。贺植远刻意保持着半掌距离,却仍能感受到对方体温透过单薄衣料传来。
“我叫李砚初,你呢?”
“贺植远。”
那并不是贺植远第一次见到李砚初,初次见面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开学典礼前夕他见到校长亲自接待过李砚初,也不知道是哪样的出生足够让权利最高者为他低头,但贺植远深知那是他永远无法踏足的天地。
鹤市的暴雨在清明后仍未停歇。凌晨四点,贺植远在雨点敲打玻璃的钝响中惊醒。离约定的时间尚早,贺植远起身去了浴室冲洗了一番,热水腾起的雾气中,他看见镜中的自己眼下挂着青黑——连续几个月泡在春坞的后果。
窗外,雨水正冲刷着筒子楼斑驳的外墙。贺植远系衬衫纽扣时,发现最常穿的那件袖口又磨出了毛边。这七年间,他的生活轨迹始终简单得像一张施工蓝图:清晨六点二十出门,傍晚带着一身陈年木屑味回到这间四十平米的出租屋。
荒废的宁园在雨中静默矗立,李砚初就站在那座断裂的牌坊下。他仍穿着昨夜的西装,只是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那片雪白的肌肤,未见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