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植远还未来得及上前,一辆黑色商务车已横亘在他与李砚初之间。车门开启时,古元衫拄着黄花梨手杖踏出,这位宁大古建泰斗的银丝眼镜后藏着锐利的目光——贺植远太熟悉这种审视,五年前毕业论文答辩时,这目光曾将他钉在讲台上整整四十分钟。
“砚初,你外公近来身体可好?”古元衫握着手杖,不动声色地将李砚初与人群隔开。他眼角笑纹里堆着长辈的慈爱,三年前他曾给沈慕谦发了七封宁园修缮建议书,至今仍未等到答复。
“劳您挂念,外公每日还能临两帖《灵飞经》。”李砚初颔首时,余光掠过人群末梢的贺植远。那人站在银杏树下,落叶沾肩也浑然不觉,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其他公司代表正忙着交换烫金名片,没人注意到君柏的建筑师。
破晓时分的暴雨突然收声,像被掐断的琴弦。天光刺破云层的刹那,这座沉睡百年的古宅轻轻颤动了睫毛——黑漆大门上的铜锁‘咔嗒’一声,落下经年的锈屑。
李砚初转动钥匙时,锁链的呻吟惊飞了檐角的白鹭。尘封的门轴发出苍老的叹息,随着大门缓缓洞开,第一缕阳光正斜斜刺入,将悬浮的尘埃照得通透。宁园在金色的光瀑中,缓缓睁开了蒙尘的眼。
假山如一位迟暮的美人,用风化的太湖石臂膀半掩着容颜。绕过这道云骨嶙峋的屏风,百年时光突然在眼前倾泻——东园的野樟已长成参天的精怪,虬枝刺破青空,将亭台楼阁揽入怀中。昔日的曲径湮没在齐腰的荒草里,唯有石灯笼上残缺的琉璃,还泛着前朝胭脂般的幽光。
中园的水池凝着墨绿色的睡意,倒映着坍塌的水榭。一只白鹭立在残存的栏杆上,恍如落在宣纸上的工笔点染。池底沉着几片碎瓷,釉色里的缠枝莲仍在水波中妖娆绽放。
西园的精美建筑成了藤蔓的囚徒。卍字纹花窗被凌霄花钉死在窗棂上,那些曾经价值连城的楠木雕花,如今正被木蜂蛀出星图般的孔洞。
南边住宅区的青瓦上,去年秋天的银杏叶还保持着坠落的姿态。门楣上‘明德惟馨’的匾额斜挂着,金漆剥落处露出虫蛀的伤口,像一道永远结不了痂的疤。
“这竟是百年前的造园技艺...”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惊叹。尽管国内修复的古典园林不在少数,但直面这座未经修饰的百年遗迹,仍让在场的建筑师们屏住了呼吸。
有人如获至宝地抚过斑驳的挂落飞罩,指尖沾满经年的尘埃;有人仰望着残缺的斗拱,不自觉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接住随时可能坠落的时光。
“看这冰裂纹铺地!”一位资深建筑师突然跪在湿漉漉的青砖上,“现在哪还有人会这样做工...”
人群的议论声在雨后的庭院里回荡,李砚初却觉得耳畔突然安静下来。他第一次真正站在宁园的土地上,靴底碾过青苔覆盖的冰裂纹地砖时,竟有种莫名的熟稔——沈慕谦远在大洋彼岸的书房里,至今摆着张泛黄的宁园老照片。李砚初记得每次问起,老人总会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盖住照片一角:“不过是些祖产。”之后便再也不提只字。
贺植远的身影凝固在西园厅堂的阴影里,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李砚初鬼使神差地走近,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蓦然屏息——透过残缺的裂纹窗棂,一株白玉兰正在荒园中怒放。百年积尘覆盖的厅堂里,那抹皎洁的花影在青砖地上摇曳,像是古宅终于睁开的一只温柔眼睛。
“小心!”
西园厅的青石墙突然发出不祥的碎裂声。李砚初箭步上前,一把拽住贺植远的手腕向后掠去。青石墙面轰然砸落的瞬间,他转身将人护在怀中,飞溅的碎石在李砚初西装后襟划开一道裂痕。
烟尘散去时,贺植远从带着冷杉香的怀抱里挣脱,正对上李砚初紧缩的瞳孔,片刻后又恢复了沉静。
“没事吧?”古元衫的手杖拨开围观人群,在满地狼藉中点出危险的轨迹,“所有木构建筑暂时禁入,安全绳立刻拉起来!”他的警告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而贺植远指尖还残留着李砚初手腕突突跳动的脉搏。
“没事。”李砚初微微颔首。
确认人没事后古元衫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在李砚初身侧停留了片刻,忽然凝住。“这位是?”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
“古教授,好久不见。”贺植远上前半步,沉静地同这位大学老师打了声招呼。自踏入宁园起,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身边就围满了人,他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小贺啊。”古元衫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手杖轻轻点地,“春坞的修缮,你们君柏做得很好。”他的目光扫过贺植远沾了一丝灰层的肩线,“特别是飞檐的斗拱处理,既守古法,又有新意。”
“谢谢,这得益于您的教导。”贺植远微微垂首,檐角滴落的雨水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那些被古元衫手把手教导的深夜忽然涌上心头——实验室里经年不散的桐油味,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校正角度的温度。
古元衫的手杖在青砖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当年若是随我进古建院...”他望着远处残破的檐角,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以你的天分,现在该是院里最年轻的高工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漏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忽然笑了笑,“不过看着春坞的成功,又觉得或许君柏也不失为一条坦途。”
寒暄片刻,人群散去,待贺植远的身影消失在曲廊尽头,李砚初才状似随意地开口:“古教授,贺植远...是您带过的学生?”
古元衫摩挲着手杖顶端的玉雕螭纹,目光悠远:“那孩子啊...当年我连古建院的推荐信都写好了,”他苦笑着摇头,“结果毕业时他选了家连资质都要借的小公司。”
暮风穿过回廊,将古元衫的叹息吹散在渐浓的夜色里。他理解不了贺植远为什么放弃古建院递来的青云梯,转身踏上君柏这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一天的考察结束,李砚初揉着酸痛的脖颈踱出宁园,一眼见到贺植远静立在石狮旁。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指间一点猩红明灭,脚下已积了三四枚烟蒂。李砚初记忆里贺植远不抽香烟,不知道是何时学会。
“专程等我?”李砚初走上前问候道。
贺植远闻声立马碾灭烟头,目光落在他破损的西装上:“今天谢谢你,西装赔你件新的。”
“我的西装不便宜。”李砚初直白道,贺植远这个阶层无法负担他的开销。
“我知道。”贺植远声音很轻,大一那年,他攒了半年的家教费才买得起李砚初一件衬衫,那时他便知道了李砚初的开销不小,此刻他工作几年的积蓄也许刚好可以赔他一件西装。
沉默片刻李砚初拉开车门,皮革座椅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上来。”钥匙转动时,仪表盘亮起幽蓝的光,轿车滑入奢侈品大道的流光里。李砚初熟门熟路地推开那家百年老店的玻璃门,手指掠过一排排羊绒西装,最后落在一件深色西装上。
李砚初从试衣间走出时,剪裁精良的西装将他肩颈线条勾勒得格外分明。贺植远目光微滞,恍惚间仿佛看见七年前的李砚初。
“剪裁很衬你。”他顿了顿,“只是我记得你不喜欢灰色。”
话已出口才惊觉失言。
更衣室的灯光将李砚初的背影投在磨砂玻璃上,解扣子的手指突然僵住,布料摩挲的细响此刻格外清晰。贺植远这句无心之言像把钝刀,突然剖开七年前的光阴——原来那些年少喜恶,都被他妥帖收藏至今。
李砚初褪下那件西装,换上下一件,黑色面料随即覆上他绷紧的肩背,失言的贺植远不在发表言论,等到销售从李砚初手里接过衣物时,立马抽出钱夹准备付钱。下一秒李砚初却按住他的手腕,冰凉的铂金袖扣硌在两人肌肤相贴处。
贺植远的银行卡被李砚初修长的手指抵住,“贺植远,”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经年的旧伤,“你欠我的不止这一件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