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正午太阳光从窄窄的天窗里落到不知寒脸上时,他才懒懒散散掀开眼皮,抬手挡了挡阳光。
惊春处的房体依桃树而建,总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不知寒房里的天窗里垂下一柄桃枝,粉白的花,明媚又灿烂。
他昨夜忙得晚,为了处理一桩祈愿。本来他还想趁早回惊春处歇下,怎料这祈愿至半路竟脱不开身。
无所谓,勉为其难浅浅加个班咯。不知寒伸个懒腰,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脖颈。他拢拢宽大的衣袍,拖着步子慢悠悠地收拾好自己,然后大手一挥,两扇古朴大门吱呀自开。
门外两渡者毕恭毕敬杵着,一人端着一份膳食,看得出是早饭和午饭。
不知寒只草草掠过一眼,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轻巧地招招手就想打发走这俩木桩子般的渡者。
真是的,明明是自己掏心掏肺培养的下属,怎么一个比一个板正。不知寒撇撇嘴。
“凉都凉了,还端来给我做什么。”不知寒脸色臭臭的,许是刚睡醒的原因,也可能是想要吓唬吓唬这两人,“残羹冷炙给我,想必我也不会吃吧。”他又将眉眼舒展开,笑吟吟道。
“馆主,您吃些吧。”两渡者愁眉苦脸抬起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仿佛是不知寒不吃他们便要以死相逼。“您都一天没进食了,这怎么受得了,况且您身体本来就弱……”
“哦,一天啊。”不知寒咬字轻轻的,起调有点像在哄小孩,虽然这两渡者看上去已经二十来岁,“那既然已经一天了,何不再熬一天,显得我毅力惊人不是——”他眉眼弯弯,抖了两下红袖便走了,留下两个嘴角弯弯的渡者大眼瞪小眼。
惊春处馆主向来如此,说一不二,任是谁劝他都会摆出一套毫无厘头的话语把对方说服为止。再怎么严重的事情放在他眼里好像也不过是一桩笑谈,摆摆手哄两下便过了。
就连他自己养的渡者也认为,馆主对事情总是心不在焉,一看就不是很可靠的样子。
啊虽然功夫和文化是教得一样也不落下吧……
惊春处是个地名,原身是一棵巨大的桃树,树干总共有十几人合抱那么大,据说是当年不知寒“偶得仙缘”遇上这么一棵好树,才拿来当自己居所的。同样巨大的树冠上密密麻麻长满了一朵又一朵桃花,终年不败,远远往上去,遮天蔽日。花是粉白的,枝干上挂得同样密密麻麻的福宝却是红的像火。按平常百姓的话来说,这些福包叫做“祈愿”,而这种挂满祈愿的桃树,就叫做祈桃。
既然住处都已挂满祈愿了,那么所司掌之事便与祈愿也脱不了干系。不知寒与他所教的一众渡者的事务便是了却百姓之祈愿,还他们一场意已平。
不过嘛,凡事都有代价。
他们所司掌祈愿,也同样是给出代价的人。不过事了之后代价才会产生,没有人会提前知晓自己的代价会是什么。所以总有人想借惊春处之手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想着会不会代价没那么严重,会不会捡一次漏。
不知寒觉得这做法实在无趣,昨夜他便是因为一人不想偿还代价,才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睡觉的宝贵时间。
没办法,他手上已经沾了别人的血,这债也不该他来偿还。代价最终还是物归原主,就如同从未祈愿过一样。
怎么说,唯一受伤的还是只有可怜的失去充足睡眠的馆主大人。
就这样,惊春处安然无事存在了一年又一年,,渡者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寒却还是那个不知寒。
还是那个总笑吟吟看人,对一切事物都不甚上心的馆主。他也总是一人独坐窗下,一人喝着花茶。
今日虽迟了不少,但不知寒照样还是斜斜倚着窗棂,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捏着茶盏,眼含笑意望向窗外远方,好一副舒适惬意的模样,就如同一整个上午的迟到都不曾发生一般。
惊春处平日里总人来人往,但总有那么几个时辰冷冷清清,比如正午。
于是今天的不知寒也同往常一样,也不曾在意自己生意好不好,甚至看上去已经神游天外。
渡者们习惯于自家馆主如此漫不经心的样子,也都各忙各的,相安无事,主打一个习惯了主要是。
天边云卷云舒,将正午烈日当空的热意掩了大半。不知寒从云朵朵缝隙里往下看,看火红的祈愿与粉白的桃花连成片,细小的孔隙中落下几缕光点。
他突然眨了下眼,很轻,就像有风吹过来,吻了他的眼睫。
“覆雪谷严霁渡,一事相求。”
是个少年嗓音,干干净净的,却又仿若隔着一帘山海,自冰川空谷而来,透着丝丝寒意。不知寒放下茶盏,细长的手指在白玉茶杯温润的光泽下显得锋利又苍白。
他就着从窗里透来的光起身,又觉得这光太刺眼,抬手掩了一些。那光便透过他的红袖落在他脸上,映得他如坠红色玻璃海。
不知寒噙着笑意,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也看他,他们对上眼。
“惊春处馆主不知寒,为一切祈愿而而生。”不知寒挑了半边眉头,慢悠悠朝严霁渡走过去。到了无光处便放下手,脸色依旧苍白。
严霁渡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他知道惊春处是一棵很巨大的桃树,也听说过惊春处的馆主是个很奇特的人——总是一身红衣,面色苍白如纸,形如鬼魅。所以他本身对此人并无什么好的印象。
但那都是从别人口中得来的话了。今日他第一次踏进惊春处,也不是慕名来寻馆主。
只是冥冥之中,他觉得那偏窗下会有人一个人坐着,一个人喝花茶,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在等什么东西。他便不自觉想去看一眼,想去看一眼这个人究竟在等谁。
并没有人指使他这么做,至于这莫名其妙的“冥冥之中”,倒确实是他与生俱来。
他缺了一片灵魂。
严霁渡今日来也正是为了此事。他虽自小因缺灵而对各种事物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但随着他年龄增长武艺渐强,他一介修道之人缺因缺灵而总无法登峰造极,这也令他倍感苦恼。终于有一日,宗主看不下去了,叫他来惊春处祈愿,说是很灵。
严霁渡不懂,为什么会用“祈愿”来形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行为。
直到他与不知寒对上眼他才明白。
不知寒这样的人,应当天生就是为祈愿而来。
“官人的心愿可是想好了?若是如此,可否告知在下一声?”不知寒走至严霁渡身前停下,懒洋洋的嗓音落到他耳朵里,叫人心尖发痒。
严霁渡没动,只是安静听着,像是在走神。
不知寒看他不甚反应,眸子里的光彩倒几番闪烁。他歪头一笑,一双漂亮的美目眯得细细的,像只狡黠的狐狸。他抬手在严霁渡面前晃了两下,红袖摇摆,让人不得不去注意他。
不过严霁渡一介修道者,对他人伸来的手总是时刻保持警惕。几乎是下意识的,一阵凌冽的破空之势挟着冰霜冻水疾驰而来,直冲不知寒面门!紧随的是一柄长剑出鞘,冷白色的光在不知寒眼里亮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了,不知寒只觉得脖颈上几欲将人冻结的寒意转瞬即逝,反倒是数十支寒气逼人的尖利冰锥自地面凭空骤起,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堪堪停于不知寒身前,仅隔毫厘。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边刚才还悠然自得的一众渡者差点惊掉下巴,咧着个嘴动也不动,呆若木鸡。倒也不是不关心自家馆主吧,只是这种情况见的有点多了,不过上一个敢这样妄图“刺杀”不知寒的人已经半年没有再下过床了,馆主说,那是他的代价。
不过严霁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渡者的异样,也可能是单纯不在乎。他眼里寒意不减,正维持着收刀入鞘的动作,一身玉色白衣干练而笔直。
嚯,好一个挺拔的脊背,看你待会还能不能同样挺拔。一众渡者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蜡。
“啊呀呀。”不知寒的目光很轻地扫过那些尖锐的冰锥,“瞧瞧,这是谁干的?”他收回了那只在严霁渡面前晃来晃去的手,状似惊异,但眼里的笑意更浓,语调也轻巧地像在同小孩玩闹。
严霁渡神色不变,手里紧握长剑的力道缺也不松。他沉默片刻,淡然开口,“抱歉,非我本意。”随即向后撤了两步,同不知寒拉开距离。
渡者:“……”不是哥们,对不起就完事了噢,这大冰锥子给惊春处戳的窟窿你来补吼。
不知寒见他后退,也不恼,只是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落寞。他黑色玻璃珠般的眼睛里闪烁几下,沉沉的,叫人看不真切。
他又是一笑,笑意却透不到眼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难说。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渡者们只觉得惊春处偌大的祈桃猛然颤抖两下,屋内一声闷响。小一些的渡者站不稳当,跌在了地上,还不忘拽着大一些的渡者的衣袖,把他们也拽倒。
他们看见地上那些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冰锥被他们馆主一脚踏得寸寸俱裂,阳光透过粉碎的冰粒折进屋里,一时间光彩四溢。
然后又是一声闷响。
惊春处实心的地板……被自家馆主生生踏出一个巨坑。
而馆主本人则在满屋光彩里被冰粒粉尘折射。无数道光,无数个不知寒。
他偏头在严霁渡耳边,嗓音仍旧懒懒散散的,提不起精神气,咬字也依旧格外地轻。
“是不是本意倒无妨,就是官人可知……要杀我这惊春处馆主,可要付多大的代价?”
几分钟后。
渡者们觉得很玄幻,因为向来蛮横无理的馆主这次没有把在惊春处的肇事者好好地痛扁一顿。
可能是馆主睡饱了的原因吧,因为馆主真的很懒,平日里最喜欢干的事情好像就是睡觉。
可是……馆主您亲自动手给惊春处打补丁就有点不合适了吧……?
大大小小的渡者们十分沉默地看着自家馆主操着一对木料就是徒手碎木头,哦,旁边还有个肇事者抡着一块木板就是全自动修边角料。
他们是真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