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插手帮忙这件事他们还是干过了,馆主也是一脸善解人意地婉拒,嘴里念叨着“小孩子不要乱插手”之类的话。渡者们也不敢去找旁边那个看上去一脸怨气的严霁渡说要帮忙,只得作罢。
偏窗外棉花般的云翻滚几下,趁着惊春处还没什么生意,二人及其迅速地将满地狼藉填补好,转移到了二楼偏室里谈话。至此把门一锁,几乎与世隔绝。
卑微弱小又无助的渡者: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官人方才见笑了,是在下礼数不周,怠慢了官人。”不知寒眯起眼睛,替板着个脸的严霁渡斟了壶茶。
说实话,干了坏事还板着个脸的严霁渡很没有道理,但是不知寒依旧客客气气的,似乎很宽宏大度地包容这一切。
啊,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小孩。不知寒心想。
严霁渡看了一眼放到自己面前的茶杯,也不去接,就这么干巴巴坐着,也不说话。
不知寒秉持着善解人意就善解到底的想法,开口“那……官人此次前来是为何事?”他的语气十分轻缓,看不出来像是刚刚才动真格的样子。
严霁渡复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又觉得红衣刺眼,偏了偏头。“寻魂。”许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他又将头转回来,跟不知寒对视。
不知寒眨眨眼睛,细密的睫毛排得很紧,却也掩不住他眼里一抹明光。
寻魂……从未有过的祈愿。
但是他还是慢悠悠道“那好办,官人写下祈愿系于树上便是,祈愿自会完成。”他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鲜红的福包和毛笔,递于严霁渡面前。
严霁渡陈思片刻,提笔写下草草几字。
不知寒看着他把那祈愿挂在树枝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霁渡上了去寻魂的马车,但是很不巧,伟大的惊春处馆主也刚好在车上。
不知寒朝严霁渡眨眨眼睛,严霁渡装作没看见。
马车是惊春处自家的,装潢与样式也多多少少随了他家馆主的个性,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懒。
……就比如,马车顶部斜斜伸下的一枝桃花此时正被不知寒捏在手里,枝上仍挂着两三祈愿,松松垮垮的,不知寒一一拨过,将它们轻轻抬起又缓缓放下。
严霁渡则坐在另一边的车厢角,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看上去已经与世隔绝。
事实上,他的目光落在不知寒的手上,正在沉思。
那只手纤长又白净,指尖与粉白的花和火红的祈愿纠缠在一起,显得明媚又刺眼。严霁渡想起来北疆雪山上的一种生物,叫雪狐。
又没由来想起一棵桃花树,一碗桃花羹……
可是这只手几个时辰前还一把摁住自己的手,叫他连剑都拔不出来。
严霁渡临行前,宗主一脸意味深长地告诉他要好好照顾助他寻魂的渡者,不可有闪失。
现在他也开始茫然起来了。
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不知寒,看他不那么锋利的侧颜在阳光下温润又柔和,像个初入红尘的仙人。
他身上还挺香的……
严霁渡皱眉,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一巴掌拍死。
正在这是,不知寒悠悠开口,起调有点笑意掺和,“官人。”他看向严霁渡。
许是车里太安静了吧,馆主觉得闷,连语气里也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抱怨,软软的,像雪狐的爪子挠人心尖。
严霁渡眉心很不协调地跳了一下,脸色一黑。
不知寒好像料定他不会回答自己,自顾自说下去,“不晓得官人原来是位仙家,真是失了礼数。”
这话是他瞎扯的,他怎会不知覆雪谷。
他就是想逗这人玩。
“哎呀呀,那可怎么办呢……仙长?”
严霁渡闭眼装死。
“仙长,理理我嘛。”不知寒笑。
“……”
“仙长——”不知寒懒洋洋的语调才刚起了个头。
“严霁渡。”
不知寒不懂什么意思,朝他偏偏头,眼里笑意盈盈,像揉进了光。
严霁渡遭不住他折腾,冷冷瞥了他一眼,“我有名字。”
“……”不知寒一怔,紧接着舒展眉眼笑起来。窗外祈桃枝籁籁地摇,许是有风吧,花枝掩了不知寒半张脸。他是真觉着好笑,到最后竟笑得喘不过气,微微咳起来。
严霁渡无语,复将目光从他身上偏开,在无话可说。
不知寒看他那样就知道这人又要当哑巴了,于是给自己斟了一壶茶,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茶杯,给严霁渡也斟了一杯 。
喝不喝无所谓,反正不知寒已经乐呵够了。
“严霁渡”他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还真是……一点共同特征都没有呢。他想。
早在五百多年前,天下祈桃还不这么多的时候,人间还不甚太平。妖魔鬼怪横行街市,仙门百家腐朽不堪,仅存的一些正道人士也是自身难保,力不从心。
世人都说福祸相依,人间正道必定胜利。
直到有一天,南方的一个村镇因妖祸作乱而无人幸存。这件事放在当时本是司空见惯,无人问津,但是这作乱的妖却见无人制止变得越发猖狂。渐渐地,周边地区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枯骨腐尸躺了漫山遍野,人们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却又因无可求拜而陷入恐慌。
那一次毫无反抗之力的世人只知朝天怒吼,怨天道不公。
再后来,所谓的“天道”好像真的听见了人们的控诉,领了一个无名道人来了南边。
那人目似冷箭,身形挺拔。一柄玉色长剑挂于腰间,金色的剑穗质地不凡,明晃晃的光叫人鬼妖魔睁不开眼。
他只身一人立于长夜之中,只一剑,变将那作乱的妖物斩得魂飞魄散。
长剑鸣霜,诸恶皆亡。
那凌冽剑气所过之处,整整十日,都覆着一层又一层冰霜。
这个人是往后仙门百家之首覆雪谷的开宗之主。
叫暮惊霜。
当时的不知寒是听说了南方这件事情的,本欲去好好瞧瞧这人什么来头,却因为身在北疆祈愿繁多不可抽身而作罢。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他不在意这个人,只是一时好奇到底是谁替他了结了他积日已久的这么一个祈愿。
不过没有谁会在刻意去期待一场相见的。一个是不在意,一个是还在等。
等一场吉时来临。
于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一场筹办已久的夜宴上。不知寒受祈愿来到此地,而暮惊霜只是简单赴邀。
至此,不知寒终于是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世上原来有这样一个人。
就好像……只是站在那里,便足矣让人不心慌。
严霁渡在上车前没问过不知寒此行终点是何处,不知寒便也没有那个闲心去主动告诉他。与至于马车缓缓停下时他才疑惑,“这是到了哪。”
不知寒对于他这种迷茫的反应喜闻乐见,乐呵呵一把掀开帘子,悠悠来了一句,“明台。过几日有夜宴,邀你来同我一起看看。”
严霁渡再次沉默,目光随着他迅捷下车的动作上下起伏,停了一会才提袍下去。
马车里拥挤,下来了倒是开阔。百米开外的地方一处高楼鹤立鸡群,楼顶二字“明台”在万家灯火的点缀下熠熠生辉。
不用看,闭着眼睛也能被这光亮得知道这俩玩意是黄金塑的。
明台自被发现以来便被视为一块不可多得的宝地。也不为别的,就是这里金石宝玉几乎遍地都是,随便找块地往下撅两镐子就是外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的锦衣玉食。所以明台发展极快,不过几年便是一片繁华盛世太平无忧之景。
可那些看似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也渐渐枯竭。
这世间就是这样的,一处繁华终有凋零破碎的那一天,任何宝物也终会跌落神坛。可是总有人不懂这道理,妄想着一辈子草草率率就能安安稳稳。
资源是枯竭了的,可是明台群众的荒淫无度也是不改的,甚至在近百年间较之以往更甚。不知寒猜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几百年前才来镇守明台的仙家——溪门。
溪,细水长流之意。可他溪门在此明台,却是每隔一年便要大设一场夜宴,邀五湖四海的名门仙士来作礼客,再玩他个三天三夜,赏他个万两黄金。
好一个细水长流,不知寒啧啧称奇。
不知寒在前面慢悠悠地领着路,严霁渡就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他一身玉色长衣在明台这样一个风尘之地显得格格不入,也可能是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吧,他那刚健有力的步伐突然变得轻缓无声起来。
似是察觉到这人过于安静了些,又不同于刚才在马车里那般冷漠沉闷严霁渡现在的状态是一种旁人说不上来的抗拒,于是不知寒背手回过头来,潦草地就着夕阳一点点余晖,瞧这人眉眼。
严霁渡有个从未与外人说过的习惯,当他听见或者看见令他心烦意躁之事的时候,他会用手压住自己的剑鞘,指腹很轻地摩挲上面的花纹。在外人看来可能就是他警惕心重,一定要剑不离手才放心。
但是不知寒却朝他歪歪头,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笑意。
“哎呀呀,你要是再这么磨下去,好好的裂冰纹剑鞘就要给你磨平啦。”
严霁渡倏然停手,神情一怔,眼里透露出疑惑的光彩。
他为何知道这是裂冰纹,他又如何晓得我在摩挲剑鞘。
但他终于是什么都没问,不为别的,主要是这问题听上去有那么一点点……暧昧。
严霁渡说不清。
无所谓了,天生丧失“友好交流”技能点的严霁渡会勇敢出手,打破一切质疑。
“你喜欢这里的宴?”他沉沉开口。
啊,这毫无厘头的对话。
不过这次还是严霁渡要更胜一筹,因为轮到不知寒不回答了。他只顾着闷闷地笑着,嘴也不长,就用那一对灿若明星的漂亮眼睛盯着严霁渡看。
严霁渡再次发动技能“装作没看见”。
既已无心回答,那严霁渡也就不奢望能得到回应了。他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不像某位不姓馆主。
“你难道就不问问我,来明台到底是做什么吗?”不知寒慢悠悠走至他身边,领着他边聊天边向明台内部走去。这令人发指的对话像是闲聊,却又显得过于生硬,不过不知寒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哼,伟大的惊春处馆主只管自己玩的开心就好。
严霁渡将头偏了个很小的角度去看他。
“你快问嘛——”不知寒突然来了一句,把末尾两个字拖得又轻又长,还顺势肘了严霁渡一胳膊。
严霁渡:“……”
他内心挣扎许久,在无声思考了一遍宗主叫他出来时语重心长的话之后,黑着个脸,刚打算开口。
“算了,我后悔了,你不要问我。”不知寒背着手,轻巧地从他身旁跃至前边。严霁渡看他红衣摇晃一瞬,好像挟来淡淡花香,随即稳稳落地,回头瞧着自己。
“严霁渡。”他听见不知寒郑重其事地开口。
“想做什么随我心意就好,你就……陪着我,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