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气候微寒。屋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玉嫣坐在熏笼旁,紧紧裹了一件银丝狐裘,细白手指捧着一盅姜汤,小口小口地慢慢喝着。
热意随着姜汤流入肺腑,蔓延到四肢百骸,落水后的刺骨寒意终于渐渐消散了,只是她的鬓发还未干透,湿漉漉地贴着脸颊。
屋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无端听得人心慌。
“砰”一声,屋门被人推开。玉嫣抬眼望去,父亲柳琮已经大步迈进来,脸色铁青地在主位圈椅坐下,而后视线在她脸上略略转过一圈。
不待父亲开口,玉嫣解下狐裘,站起身,亲自为他奉了一盏茶。
柳琮接过茶盏,脸色缓和了几分,但话中仍是满满的斥责之意:“你究竟去了何处?出府也不提前与姨娘打声招呼,我在前院听得回报,说是你和外男一同落了水,这是怎么回事?这传出去多难听的名声!若是惹了伯府不快,借机与你退亲,我这老脸就要让你丢尽了!”
玉嫣垂着眼,低声道:“父亲许是忘了,今日是阿娘生忌,早前我去了碧云寺为阿娘进香,又赶上寺院法会,放生池前香客众多,不慎被人挤落了水。”
其实她清楚得很,父亲哪里是可能忘了,压根是真不记得。他整日忙于和美妾娇儿共享天伦,好似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而她只是原配留下来的累赘罢了。
兄长前年在治水时殉职,此后便只有她一人去碧云寺为阿娘上香供奉,阿娘的生辰死忌,他这个做丈夫的,从不过问,亦从不关心。
就像此时,他也毫不关心她落水后是否伤了身子,只是怕丢了他的人。刚刚散去的寒意又从心底发出来,玉嫣的眼眶也隐隐发涩。阿娘和阿兄走了,她便没有家了。
柳琮脸色有一瞬不自然,他放下建盏,冷着脸道:“知道了。但你实在太不小心!以我们柳家的门楣,你能说一桩伯府的亲事极为不易,更当珍爱名节才是!”
顿了顿,他瞥一眼玉嫣,见她模样还算乖顺,接着说道:“罢了罢了,想来伯府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家。我来是有更要紧的事,你娘陪嫁的那幅画,前朝吴道子的什么踏雪图,可是在你手里?家中急用,快去拿来给我。”
玉嫣愕然:“那是阿娘生前特意留给我的嫁妆,家里何事要动它?”
柳琮道:“你二哥在外惹了祸事,将这画赔给了苦主,若不送去他就要被下狱,宁远侯府的人我们招惹不起。”
玉嫣心里不甘,蹙着眉问:“可那是我阿娘特意寻来留给我的,二哥怎么私自便许出去?”
“二郎在赌场输光了银子,一时情急,便许诺了它作为抵押。”柳琮拧起眉,很是不耐,“他是莽撞了些,等他回来我让他向你赔罪就是。总归你们是同父的兄妹,虽不是同母,你也不能眼看着他落难罢?”
玉嫣只觉得胸口憋闷得生疼,一股热意直冲上眼眶。
凭什么?!他事先不问她的许可,空口便将她阿娘给她留下的遗物陪嫁许出去!如今惹了祸事,还要她来还债,甚至,在她爹眼里,只要轻飘飘赔个罪就算完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努力控制着声音平静,道:“踏雪图按市价折算下来,大约一千二百两,二哥的姨娘掌着中馈,她从账上支钱赎人也不难。若是一时不宽裕,我可以借姨娘些体己,但踏雪图我不能随意给人。”
“倘若银钱行得通,我何必来与你费这口舌!”柳琮脸色沉下来,“莫再多言,把那破画拿来便是。”
玉嫣红着眼,一语不发。
见她不动也不说话,柳琮皱了皱眉,缓和了声气道:“嫣儿,爹知道你委屈了些。但如今我膝下就二郎一个男丁,柳家的门楣、你的前程都要倚靠于他,他若有个闪失,你损失的岂止一幅书画?未来你在夫家都要抬不起头。大不了,等你出嫁时给你多添些妆奁就是了,不过是死物,血亲之间,何必如此计较?”
玉嫣沉默着。半晌,她轻声问:“父亲是想靠一个赌徒来撑起柳家门庭么?”
“你!放肆!”柳琮气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视线踅摸了一圈,抄起建盏砸向玉嫣脚下,“无理取闹!冷血!你心里可还有这个家?!”
建盏在玉嫣脚下炸开,热茶四溅,碎瓷飞迸,在她手背划出一道口子。女使惊呼出声,抽出帕子去按她的伤处。
玉嫣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心中发冷,又充满了茫然。
倘若是她犯了错,父亲会强夺妹妹的心爱之物去换她么?不会的。恐怕还要送她一条白绫,生怕她死的不够快,给柳家抹了黑。
这样的父亲,她还有什么可贪恋的呢?她做了十几年的模范闺秀,安分于后宅,孝顺长辈,可得到的只有父亲的漠视和偏心。
她越想越恨,到底要怎样,才能逃开这个吃人的“家”?忍耐到嫁入伯府么?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罢了。
这个命,她不想认!她也不甘认!
未来的路她不看不见,但眼下,她不想再忍让,更不要再懦弱。
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玉嫣强逼自己压下对父亲的畏惧。
她看着柳琮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摇头:“阿娘留给我的东西,我不让。”
“逆女!你不让难道我就没法子了么?”柳琮扬手一挥,“来人,给我搜!”
五六个健仆得令闯进来,挡得门前光线都暗了些许。
玉嫣浑身发冷,紧咬着唇站在原地。
柳琮怒极,上前扯住她的胳膊,一把搡开。
她被推得趔趄,向后跌去,不知磕到了什么,后脑传来一阵痛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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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条街的宁远侯府。
宁远侯祁恕气得来回绕圈,他真是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出祁昶这么个混世魔星!
他捏了捏眉心,指着祁昶咬牙道:“上个月,你为了一只蛐蛐把卫国公的小孙子按进粪坑。大上个月,你把安平伯大公子倒吊在赌坊大门口六个时辰,这几天倒是更出息了,你白日在佛祖跟前口吐秽言、与人动手,摔进了放生池还不算,方才还敢骂太后是,是……”
“是老不死的!”祁昶脖子一梗,将自家老爹没敢说出口的话接了过来。
“你给我闭嘴!你成日不长进,我便罢了,你阿娘的脸面往哪搁?凭我祁家这样的门第,哈,养出的儿子竟成了砸手里的赔钱货!满上京打听打听去,没有一个闺秀愿意嫁给你!没、有、一、个!”
祁昶大喇喇地歪在椅子里,啃下一大口林檎,嘁了一声,含混道:“那是我没想成亲。”
“放屁!”宁远侯简直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你那脸皮可真够厚的,鞑子的铁箭来了都他娘的射不穿,我看不给你大哥送去做成护心镜真是太屈才了!”
宁远侯从袖囊里掏出一本书,砸进祁昶怀里,道:“我想好了,从今日起,你就在这屋里给我读书,你阿娘出门游玩后日方能回来,在她回来之前,把三字经背下来,到时候给她个惊喜,背不完不许吃饭!”
祁昶的表情裂了:“不是吧爹?要我背书?那不如直接杀了我。”
“我倒是想!省得你整日游手好闲,我一把年纪还要给人当孙子,到处赔礼。哼。”
祁昶挑眉,将三字经随手一扔,松散地伸个懒腰,转身进了内室,胡乱蹬掉靴子便上了榻,俩眼一闭。
见祁昶进了内室,宁远侯叹口气,转身离开,到门口时脚下有些踟蹰,犹豫半晌后道:“二郎……爹知道你心里想去塞北上战场……不能让你如愿,是爹对不住你。可你不能,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给荒废了。”
昏暗的内室里,祁昶睁开眼。
片刻后,他张了张口,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他爹又扬声道:“来人,给我把这门锁死!再加两层铁链!对,窗户也封上!”
祁昶:“……”
再心软他就是狗!
背书?背个屁!大不了饿上几顿,等阿娘回来一心疼,他爹才是吃不了兜着走的那个。
许是白日里与人动手又落了水,祁昶有些疲累,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这觉再也睡不安稳,耳边隐隐约约有女子抽泣的动静。
祁昶忍了又忍,哭泣声却是越来越大。
娘的,忍不了了。
祁昶腾地坐起来,怒骂道:“哭什么哭!大半夜的叫魂呢?!”
室内一霎陷入死寂。
祁昶只骂出了一句,剩下的话都被他掐灭在嗓子眼里。
他愕然捂住嘴。
这,这,这这这是他的声音??
这一定是梦,他是魇着了。一定是这样。
祁昶闭上眼,再睁开。
还是一样的景象。
低头看看自己。
他变成女人了??!!
他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
祁昶一掀被子,正要下地找块镜子好好照照,一个眼角挂着泪的美艳妇人忽然凑上前来,攥着他的衣袖道:“大姑娘,你可算是醒了,你不知道老爷有多担心。”
“大姑娘,妾求求你,救二郎一次吧……就一幅画,对大姑娘而言不算什么,你哥哥没提前问过你是他莽撞,如今他定是知错了……”她去拽祁昶的衣袖,一边哀求一边回头望,“你就当是心疼心疼你爹爹……”
祁昶脑子还有点懵,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最远的圈椅里坐着个中年男人,相貌算得上儒雅,还有点眼熟?再一看,这不是他白日里刚见过的那个六品小官柳琮么?!
柳家那个不成器的货在赌坊里输得都快当裤子了,偏还不服输,非要与他再来一局,声称他家中有前朝吴道子名画可做抵押。
他原想着吴道子的画阿娘一定喜欢,不妨让他再赌一把,谁料这孙子竟敢出老千!差点没把他气炸了!当下让这孙子的小厮回去拿银子取画赎人,眼看翻身无望,这孙子不停告饶,才说出来那画是他妹子的,不一定拿得出来。
祁昶气得脑门冒烟,他最看不惯这种变卖家产,尤其是变卖亲人家产的烂赌鬼,打定主意非给这孙子点颜色看看不可,直接便把人扣了下来。没多久柳琮就颠颠赶来给擦屁股了,不过他打算关那孙子一夜让他吃吃苦头,白日里就没吐口放人。
敢情他是变成那货的便宜妹妹了?
真够倒霉的。他有点郁闷,横竖换一遭,怎么就没直接给他换塞北去呢?当伙夫他都没意见啊。
祁昶扫了眼周遭环境。
嚯,一地狼藉,箱子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
看来这是人家不想给,他们就强行搜检了?
呵,还没搜出来,简直又刻薄又废物。
那姨娘还在耳边哭哭啼啼地念经,祁昶不耐地抽出袖子,看着她讶然睁大的双眸,他呲牙一笑,慢条斯理道:“哦?我、偏、不、救~”